一
八月初六,车队到达平清。
姜嘉禾从韩琴口中得知她们此行的目的是为充实平清王的后宫,可是她心中隐隐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她想不明白,平清王为何不直接在当地甄选女子入宫,却要千里迢迢跑到建安。
还有,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与谈话,姜嘉禾了解到她们之中除那一夜逃走的钱雨霞之外,出身最高的便是夏岚,可夏岚的父亲也只不过是建安城中一个未入流的小吏,奇怪,以平清王的地位,多得是达官显贵巴结,可他放着那么多名门闺秀不娶,偏偏选了这么几个偏门小户,而这些人中,甚至还有她,一个罪臣之女,连身家清白都算不上。
带着诸多疑问,嘉禾来到了平清王宫前。
平清王宫较之皇宫规模略小,但磅礴的气势却丝毫不输皇宫。远远望去,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甚是巍峨。
嘉禾一行人在妇人的带领下,由一处偏门进入,沿着曲折的道路一直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来到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妇人说,此处便是她们今后暂时的居所。
二
接下来几日,每日都有嬷嬷到此,教习她们礼仪,从早到晚,管教甚严。一连数日,总也不得空闲,这份忙碌对嘉禾来说,倒是好事,能叫她暂时忘却内心的痛苦。
葛蔓,韩琴她们却对此种生活深恶痛绝,日日哀嚎,叫苦不迭。究其缘由,除了辛苦,还有一个“吃”字。这样大的工作量,每日分配给她们的伙食却少的可怜。本以为进入王府,便可锦衣玉食,再不济也能衣食无忧,没想到,她们如今连肚子都填不饱了。
这日午时,嘉禾,葛蔓,韩琴三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用餐。桌上摆着一只青瓷大碗,碗里盛有稀薄的半碗米汤,米粒如浅滩上的砂石般清晰可见,大碗旁边,有一只白瓷盘,里头是水煮青菜和豆腐,无油无盐,真可谓一清二白。
葛蔓用汤勺搅着青瓷大碗里的薄粥,口里道:“我看这平清王不如改名叫清贫王得了,没见过这样小气的,日日给我们喝着清汤寡水的,当我们是知了还是神仙啊,吸个风饮个露,就饱了。”
她一脸愤愤的表情,韩琴恐她再说出些什么,让别人听见了,赶紧让她闭嘴,葛蔓给了韩琴一个白眼,意思是看你那胆小的样。
嘉禾望着眼前这两人,不由得苦笑一声,要不是同她们两个整日呆在一起,肯定无法将眼前的这两个人同几日前初见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葛蔓饿的眼眶深陷,显得眼睛比平日里大了不少,看起来楚楚可怜。韩琴的脸盘子也小了一圈,露出了隐藏起来的棱角,腰身减得连腰带都不得不多绑了一圈。
再看看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瘦的跟个妖精似的,脸尖得简直能把自己扎死,五官也变得尖锐起来,有一种刻薄的美感,尤其是涂上脂粉,抹上胭脂之后,妖艳得教人生厌,但同时也使人深深陷入,无法自拔。这种容貌的女子她之前最是鄙夷的,没想到此刻她自己也变作这样,真是讽刺。
“在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嘉禾叹了一口气。
“可不是吗。”葛蔓道,“总要想点办法弄点吃的,不然我们几个当真要饿死了。”
“你们两个不要老说饿啊,饿啊的,搞得我眼前都快出现星星了。”韩琴道。
三人住口,一阵沉默。
“我有办法了。”片刻,葛蔓打破宁静道。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韩琴狐疑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葛蔓得意道:“你们听说过御花园吗……”
三
结束一天的练习,众人皆累得精疲力竭,只想回房洗漱休息。嘉禾她们却另有打算,她们趁嬷嬷不注意,悄悄地溜出小院,按着从小太监口里探听到的情报,一路向西,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秋夜的风透着寒意,从身边走过,带走了她们身上因为薄粥带来的仅有的一点余温,嘉禾紧了紧衣服,把手环抱在胸前,防止风从领口处灌入,剩下两人也是这般动作。
路上灯影昏昏,只头顶一轮明月,投下些许光亮,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鬼魅。
王宫很大,长廊总也看不到尽头,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勉力向前,也不知过了多久,远看见一片朦胧的树影,树影的间隙里隐隐泛出水光来。
终于到了,三人想要饿虎般猛扑向前,但又害怕让巡夜的太监发现,只有蹑手蹑脚,像老鼠似的前行。
花园里尽是些奇花异草,她们却无心欣赏,一心只扑在寻找果实的身影上。
葛蔓借着月光,依稀望见一棵模样熟悉的树上有圆圆的影子,便急不可耐地在四周寻找石子之类的,用于击落果实的工具,可遍寻无果,她思索片刻,脱下脚上一只绣花鞋,瞄准圆影掷去,打的树叶簌簌,树影晃晃,也不知有没有打下果子来。她摸着黑,朝树底下的草丛潜去,其余二人见状,相继跟去。
葛蔓在草丛里摸索片刻,方寻得一枚果实,也不管是什么,一口就咬了下去。果子的味道甚是香甜,充盈的汁水喷溅而出,沾湿了她的衣襟,她却全然不顾,继续低头猛吃。她的嘴里塞满果肉,脸颊鼓胀,如同一只仓鼠,她由于口里喊着东西,声音含糊地对其余二人道:“是条子,可疼了。”
嘉禾听了,以为葛蔓被木刺扎到,在叫疼,等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是桃子,可甜了。”心中一喜,赶紧招呼韩琴也学着葛蔓方才的样子,用鞋子去掷果子。
四
三人躲在草丛里,大块朵颐,直吃得肚皮鼓胀,两眼发直,才停下口来歇息。正准备再摘几个桃子,用外衣裹了带回去,刚直起身来,就看见不远处假山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影,吓得她们立刻停止了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那两个人影从身形上看应该是男子,一个略高些,一个略胖些。
此刻,两人正在讨论些什么。嘉禾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对话内容,可是原本清晰的句子经过这么长的距离的切割,传入她耳里的就只剩一些支离破碎,意义不明的片段了。嘉禾在这些句子的残骸里努力地分辨着,隐约拼凑出了“建安”“老头子”“高家”几个关键词来。
“高家”,又是“高家”,要不是那个高大人,他们姜家也不会沦落至此。嘉禾一想到,当初自己竟然低声下气地去企求那个亲手导演了这一切的高大人,去救她父亲,就觉得自己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夜深人静,那两个男子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讨论与建安城有关的一切,本就不寻常,还涉及了“高家”与“老头子”,那就一定是有关朝政,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秘密意味着危险,但对于姜嘉禾来说,却是筹码,因为此刻的她早就一无所有,也就无可畏惧。无论对方是谁,这种筹码对于她都是多多益善。
嘉禾循着月光,小心避开地上的落叶枯枝,将身向前,意欲一听究竟。她的身手矫健,步伐敏捷,且悄无声息。
她隐在树影里,听二人密谈,一字一句尽收耳底。然而他们的对话里有不少代称暗语,虽然听得清楚,却不明白。无奈,她只得将两人对话牢牢记下,以供他日再分析。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她一心投入其中,忽略了身后的二人。
葛蔓见嘉禾上前,以为她疯了,本想阻止,又恐弄出声响,急得直冒冷汗。可偏巧这时,身边却迸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葛蔓一听,紧张地绷起了身体,仿佛每一丝神经都紧缩在一起,只要一松懈下来,她整个人都会化为碎片。
嘉禾自然也听到这声响,心道不好,对方的筹码没拿到,反倒把自己赌进去了,她用眼睛的余光瞟向身后,只见韩琴双手捂嘴,一脸惊恐,看来方才的声音是是她发出的。可是奇怪,明明韩琴已经住了声,那声音却越来越响。
这次的声音是从黑影那边传来的。嘉禾稍一转身,就见黑影中个高些的那个,正用手巾捂住嘴,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看他们的样子,是没有发现嘉禾三人的存在了,她长吁一口气,心还是没能完全放下来,小心地注视着两个黑影的举动。
那个略胖些的黑影伸出手,想要拍打另一个略高些的背脊,但手伸到半空,还未拍下,就收了回来,嘴里只潦草问道:“你怎么了?”
他的举动另一个不曾看见,却被嘉禾全部瞧在眼里,心中暗笑,这两人倒是有趣。
那个略高些的黑影只冲那个略胖些的微微摆了摆手,仍旧咳个不停。“不碍事,老毛病了。”
“胡说,从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毛病,”略胖些的那个不知觉中提高了音量,“想必是在建安的日子久了,日日莺歌燕舞,灯红酒绿,身子吃不消了吧。”
“是啊,”略高些的那个无奈地笑道:“天天食丹砂,饮砒霜,日子也是逍遥呢,兴许不久就要升仙。”
“什么!老头子不是很信任你么?”
“他若不信任我,怎么会让我为他试丹药。”
“他这是要你的命。”略胖些的那个黑影攥了攥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的性命有什么要紧,只要把您的事办好了,我死也足惜。”
“本王在意你的性命做什么,只是你若中途叫那人毒死了,那本王的计划怎么办。”
“您放心,微臣在太医院的师傅有替微臣开药压制丹药的毒性,一时半会死不了的……”话未说完,那个高些的黑影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嗽声中甚至还夹杂着喘息的声音。忽的,他的膝盖看着一软,整个人向前倾倒,右手的丝帕落下,紧随其后的是大颗透着腥甜的暗色液体。略胖些的那个黑影忙伸手去扶,略高些的那个黑影才勉强支撑着站住。
“你这样的身体,还怎么替本王做事,本王要你何用。”略胖些的斥责道,听似愤怒,实则痛心。
略高些的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但被略胖些的制止了,“还多说这些无用的话做什么,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二人走远,嘉禾三人才终于放下心来。
葛蔓怒斥韩琴道:“你呀,你呀,什么时候不咳嗽,偏偏拣那个时候咳嗽,老娘的心都被你那一声咳嗽,吓得差点飞出来了。”
韩琴同样不是好脸色,道:“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你要摘这劳什子毛桃吃,我也不会嗓子难受,我嗓子不难受又怎么会咳嗽。我没怪你,你倒怪起我来了,真是笑话。”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好心好意,看你们快要饿死了,才想出这法子来,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是狗,你说清楚……”
嘉禾看两人快要吵起来的样子,赶忙上前劝架,葛蔓正在气头上,心里窝着一股火,本想冲韩琴喷射的,却不料嘉禾此时过来劝架,便将怒火全撒在了嘉禾头上,她指着嘉禾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快给老娘闭嘴。你不说,我倒忘了,刚才你是疯了,傻了,还是中了邪,跑那么前面做什么,担心那两个人发现不了我们么?你自己要死,可别拉上我垫背……”
葛蔓骂起人来,就没完没了,嘉禾害怕她声音过大,引来人,马上想法阻止。
“是是是,葛姐姐您教训的是,我们再也不敢了。”嘉禾道。
“我们……”韩琴瞪了嘉禾一眼,心说干嘛把她也扯进去,这一架她还没和葛蔓吵尽兴呢。嘉禾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又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不甘地住了声。
葛蔓见嘉禾低眉顺眼的模样,觉得没意思,也就不骂她了,三人用外衣裹了些桃子就趁夜色偷偷溜回去了。
刚出御花园,嘉禾说她的一只耳坠子方才落在园内,要回去找,葛蔓提出同往,被嘉禾婉言拒绝,于是她一人又返回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