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日头不知何时已经西斜。我心事重重地只往前走。
我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我需要一个人来安慰,我总有飘的感觉,那是因为我空虚。我空虚了,我才有四处走动寻找的欲望,因为时间可以淹没一切。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给过我更多的关心。
有一段日子,我热爱漂泊。或者说,我拒绝别人的关心。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世界对于每一个人都一样,关心是要付出代价的。关心也是有目的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曾在玻璃窗上画过一把伞,那是个寂寞的雨夜,少年的忧郁像酒后落寞文人的新词,外面也在下雨,水汽把窗子蒙得雾沼沼的。我看见一个戴花帽的新疆女孩,——为什么会是个新疆女孩?她穿着一双大大的雨靴,背着沉重的书包在雨里行走,她的绣花衣服被雨水淋湿了。
我的心里很酸。那时,我特别希望那个新疆女孩可以转过头来看我一眼。我在玻璃上画了一把漂亮的雨伞,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我们素不相知,但我祝福她。我要把我画的雨伞送给她。不容置疑,我关心她了。可是,这种关心为我带来了什么?我一想起这件事,就会为我年少时的诚挚和天真感动。如果喝酒喝多了,我甚至会想,我应该去找那个新疆女孩,告诉她,我曾在心里送给她一把雨伞,这把雨伞已经在我的意念里撑了多年了。她会嫁给我吗?绝不会。
路过一家快放学的幼儿园门口,老远就望到一大堆的人的在骚动。好像出了什么事!只见一个梳马尾巴记者模样的女士手里拿着个DV在人群外拍摄,一个穿竖条纹衬衫的大背头男士试图上前将DV抢走,拿DV的女士一边躲避一边拍一边跑,后面一个受害者家属在哭天抢地与另一个好像是幼儿园园长助理的女士在争吵撕扯。那个受害人家属情绪相当激动大声质问幼儿园的助理:“你自己有小孩吗?你是一个母亲吗?..”这时那穿条纹衬衫梳大背头领导模样的人抢上前,大声喝叱家长:“你闹什么闹?不就残了一条腿吗!大不了我们赔钱就是!”那个已哭得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家长干嚎道:“呜,呜,呜!我们不想要你的臭钱!我要你还回我健健康康的孩子!呜,呜,呜!我..不要..臭钱!”
天不知不觉间已经黑了。我重重地朝地下吐了一口吐沫。在这千头万绪的小巷里胡乱朝前走,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时拥上了心头。我一面鄙视自己的所谓崇高一面又暗地欣赏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没有丢俺们老张家人的脸!
路过一家士多店的门前,我见到一帮外来工们正光着膀子露天看那台脸朝外的香港版武侠剧。剧中那个一身白衣书生打扮,手擎一柄折扇,风流倜傥,足不染尘的公子哥吃饱了不去上班,潇潇洒洒地游山玩水而来;镜头一转,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姐带着一个小丫环在山野赏花,——这两个小妞也真是的,哪不去赏花偏跑到这荒郊野外鬼不生蛋的地方来吟诗作赋!早惊动了一伙凶神恶煞的山贼土匪,不管三七二十一,老鹰捉小鸡似的就要扑过来非礼。正在小姐丫环大呼小叫裙带粉裂万分紧急的当儿,白面公子驾到!立马上前来抢小姐。那伙歹人当然不干了,——凭什么你Y要上来插一腿?于是五个对一个,狞笑着,挥舞着那血亮亮的钢刀就要上来搏命。只见那公子哥意定神闲,轻挥玉掌,立下煞手!从掌心发出那比汽油弹还要猛还要强的焰火,像手榴弹一样威力的爆炸四面炸响,烧得那几个粗豪凶匪是哭爹喊妈,抱头鼠窜而去。这时公子哥抢上前扶起小姐,小姐及时的飞了公子一个媚眼。于是两情相悦,心有灵犀一点通,竟然旁若无人你浓我爱地缠绵起来!音乐及时响起,画面极其香艳。连那一旁偷窥的小丫环都艳羡得一张粉脸春情萌动。嗷!嗷!嗷!那些看电视的外来工哥们开始不干了,大声怪叫起哄起来。我也笑了起来。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在我旁边那位捧着饭盒的男孩骂了一句:丢你老母操嗨!便宜了这孙子!
我的心情在这种笑声中舒展起来。是啊,生活就是这样,有痛苦,就有欢乐!——哪怕只是那片刻的欢娱!黑夜虽然降临,但明早肯定会有一轮崭新的朝阳从东方升起!我这时感到了一阵饥饿,饿得我吐了一大口的酸水。我特想喝杯啤酒,——最好是金威纯生那种,那透出金黄色琥珀般泛着层层泡沫冰镇过的啤酒!忽然,我脑海想到了一个人儿,一个娇小俏丽的嘴角总喜欢上翘的湖南邵阳女孩——何山桂!她不是在太白路上金威啤酒公司上班吗?说起来,她还是我的一个旧同事。当年我们在同一家服装厂里打工,她是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小文员,我是公司一名资深的跟单员,我们经常在核算单据中打交道。我记得我请她吃过几餐饭,还在一个中秋节之夜去过她住在鸿翔花园的姐姐家。一起去光华影剧院看过五六场电影,在那散场黑暗的走道上我曾牵过她温软如玉的手!记得那个下午,我们在东门外的一家咖啡店喝完咖啡,准备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到对面的街上分手,何山桂突然紧紧地挽起了我的右臂,恶作剧地扯开嗓子大声喊起我的名字。
“张——天——亮”。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是她在喊。
我听到他的喊声之后,感到自己特别的绝望与孤独无助。
整个地下通道里当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的名字像一头失去方向的惊鹿似的,四处乱撞而找不带方向,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绝望像无边的小梅沙深不可测..
我们可以说是对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朋友。后来她跳槽到金威啤酒公司。这一晃都大半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有没有改?!
借着路灯我翻开通讯录。电话嘟地一声竟然通了!没人接。我没有退缩,再打!好久,一个熟悉而柔美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谁呀?”
“是我!”
她明显没听出来是谁。沉默片刻,继续问:“您谁呀?”
“是我!张天亮!”
“啊?是你呀!你现在哪?”电话里面一声惊喜。
“就在太白路!”我心里瞬间有股暖流流过。“你能不能过来?”
“好,我马上来!”
“..”
“喂,你还在吗?”
“嗯。”不知何时我已流出了一行清泪,我抬起胳膊把它使劲擦去。
“好,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