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女孩拎着一包烟两瓶水推门进屋,还未踢掉凉鞋,就冲过来抢走书,连问:“你从哪翻到的?这本书我已找了好久了!”
我不好意思地摊开手,示意道:“俺刚从地下捡的!”一边追问:“你喜欢看书?”
那女孩瞬间就又恢复如初,双手抱拢胸前斜倚在桌子一角居高临下地觑我。忽然问我:“你是哪地方的?”
我一听差点乐了。
因为我发现在深圳,不管你是去理发店洗头,还是手机城买电话充值卡,甚至是买袜子买鞋买条内裤,那些做生意的小妞开口套瓷的头一句话总是:“你是哪地方的?!”带着距离,带着窥视,带着好奇,带着一丝调侃味,看你是否是老乡?还是近邻人!因为这个城市的外乡人实在是太多了!而我就这个问题,私下里也做过功课。再不像刚从家乡来这儿开头那样,别人一问我是哪地方的,我立马像在公安人员面前报户口般老实:俺是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乡大槐树村大槐树巷2号,——俺娘生我时天刚亮,俺叫张天亮!听得人捂着嘴偷笑。看我像个傻子似的乐。
再后来,我也开始晓得反问一下别人:“那您是哪地方的?”有时还恶作剧的穷问不舍:“你家几口人,老爸姓啥?”气的对方猛地擂过来一拳:“你犯什么傻?俺爸不是随俺姓吗!不对,不对,俺随俺爸姓!”笑着吵着闹作一团。
我一听这女孩像《沙家浜》里那阿庆嫂对切口般的问暗号,忙语气粗豪地答:“俺是黄河边的!”
我这个回答其实有点儿鬼,说答也能说未答!——黄河那么长,流经好几个省市,再说,中国人的地理一向不好,能晓得本省本县的几处名胜古籍就算很不错了。谁还专门研究过黄河长江,那不是吃饱撑着了么?!我见那女孩明显有点晕。忙反问:“你是哪里的呢?”
“四川!”那女孩声音低低的,答得似乎极不情愿。
我趁热打铁,一脸真诚地问:“说真的,我看你条件这么好..这么靓..怎么会做这个?真看不出!”
那女孩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意觉察的抽搐。半晌恼怒地睁圆眼答:“你这个人真奇怪?到底做不做啊!”
我俯身拿起一瓶景田百岁山纯净水,旋开瓶盖,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瓶。一抹嘴,自我解嘲道:“真渴。俺已好几天没吃顿饱饭了!恐怕力不从心!”
那女孩用探究的目光盯着我,问:“你怎么混得这样惨?”
我苦着一张脸道:“我一个男的!现在外面工作不好找。又不能像你们女的..还能凭自个儿自食其力!我失业都快三月了!唉!”我不自觉地长长叹了口气。
这时,我感觉那侧面墙上挂着的布帘忽然无风自动起来,似乎那后面还隐藏着人。
我没动声色,一双眼紧盯着那女孩。
那女孩似乎被我的话有些儿触动,犹疑地问:“听说Foxconn现在每天在大招工,你怎么不去试试?”
我咧咧嘴,冲她做了个鬼脸,道:“是啊,我还听说过这个厂今年‘10年跳’!俺还想留条命给俺娘养老送终呢!不晓得这个厂是不是真不好?”我用探究的目光紧盯着她。
那女孩明显沉吟了好长时间,喃喃自语道:“这个厂说不好其实还算好吧!说好罢又不好!”
我扑嗤一声笑了,说:“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嘛!”
那女孩抬起头,两眼不知何时亮晶晶的道:“我在这个厂打了8年工!”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像看见我那个遥远的邻家出远门扛着破旧行李卷打工的小妹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解地问:“干嘛有那么多人想不开,要跳楼自杀?!”
那女孩的目光转到了那蒙着一层灰的窗外,声音幽幽地说:“累!寂寞!没尊严!..那个姓祝的女孩还跟我是一个宿舍,她平时把感情看得那么重,她怎么会舍得离开我们,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去跳楼,她会敢跳楼,那么轻飘飘地飞起..”
不知何时,泪水浸湿了我们眼眶。我长久地看着她用一只手紧捂脸的侧影,悄悄地拉开门,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