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进了长安城,夹道而立的是长安的百姓,到底是久居皇城根下的居民,见惯了这样豪华的阵势。这些年里,皇上称病,朝庭大事明里暗里都交到了皇后手上,女子为政,不免任性,翻云覆雨,你来我往,百姓都有些麻木了。这又是哪位权贵重臣,圣眷正隆,回归长安了。“昨怜破袄短,今嫌紫蟒长”,当官的事,谁说得准呢?还不如咱小老百姓一个,老婆孩子热坑头,凭力气吃饭的安妥可靠,所以,他们大多抬头看一眼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相比之下,柳轻眉的好奇心炽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了,天哪,这是长安,生我养我的长安。虽然贵为将军府的小姐,轻眉并没有多少机会去看街景,但今日重归,身边的一切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连空气中也飘浮着熟悉的味道,让她倍感舒畅。
虽然已经在母亲的严厉呵斥下,从马上回到了车上,但隔着半透明的车帘子,柳轻眉眼不错珠地看着外面的一切,激动得小胸脯不停地起伏。
“母亲,为何不往府台道上去?我们真的要换府第了?新家在何处?”轻眉睁着星星一样亮闪闪的眼睛问。
“新家在长安城东,是从前的忠王府,你可记得?”母亲疼爱地拧了一下轻眉的小脸。
“当然记得,忠王府不就是李洪哥哥的府上?对了,他贵为当朝太子,皇上赐了他一座宫殿吧?”
“是啊,他如今是太子,自然住到宫里去了。”
轻车快马,不消半日,来到一座巨大的宅子前,沉色门楣上是三个绿色大字,“将军府”。母亲携了轻眉走大门进去,其余车马人等,均从侧门进入,待轻眉和母亲巡了前院,管家容伯来报,一切都已安顿好了,只为这府上什么都是现成的,用具奴婢一应俱全。柳家的派头自比三年前胜了十分。
父亲把他进京之后的情形说了大概,母亲细细听着频频点头,轻眉恍惚间听到,在大都长安之外的东都,就是皇上现居之处,正在大兴土木,建造比长安更富丽的宫殿,皇上有意将都城一分为二。
“父亲,来了这些时候,您有没有见过弦哥哥啊?”仗着父亲的宠溺,轻眉还是问了父亲。
“哦,弦皇子啊,和他哥哥太子洪正在监国呢,弦皇子文韬武略,必定是辅国之良才啊。”听着父亲的赞叹,柳轻眉简直要怀疑父亲说的是不是她的弦哥哥了,那个伴着她在皇宫里疯玩的李弦吗?那个机灵聪慧但顽皮异常的李弦吗?
为此,柳轻眉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她的弦哥哥,无奈他贵为皇子,居在深宫,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父亲先来了这些时候,把很多应酬已经做好,这两日,轻眉陪着母亲,应酬了无数前来探望的女眷,那些人是如此相似,脸上的笑容和言辞都十分相似,十分无聊,她们无外都说柳家时来运转,又蒙圣恩,轻眉小姐这三年没见,出落得越发俏丽可人。偷看母亲笑语吟吟,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轻眉不觉泄了气。成天和这些不相干的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时才让她去见弦哥哥和润月啊。
这日下午,阳光浓烈,大院难得寂静无声,轻眉正想说服母亲让她进宫,却传来门房处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大声通报:“弦皇子驾到!”
轻眉一个鲤鱼打挺从美人靠上起身,弦哥哥?不知为何,先奔了铜镜前去,待看到自己蔷薇色的脸蛋如春色正晓才略略放心,拉开抽屉,找了一支碧玉簪斜斜插入发髻,左右端详一番,又急急取下,这一来一往,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最后又取出一方胭脂,在唇上薄薄抹了一下。站起身来,掖了一下衣角,匆匆走了出去。
客厅里,李弦已端然而坐,轻眉随着母亲,趋身跪拜,膝盖还没有触到地面,弦皇子忙上前来,一一搀起。柳轻眉一直低低垂着头,虽然她不知道多么想看看她的弦哥哥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母亲在侧,国礼家规,她还是懂得的。
“轻眉!”弦轻声唤她。这声音里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情意。
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心里喝一声彩,三年不见,弦已长成了青年,高而挺拔的身姿,如临风玉树,容颜俊秀,神情洒脱,他微微笑着,淡定如鹤,目光却烔烔看着柳轻眉,轻眉的脸红了,耳轮仿佛发了烧。
“轻眉,你可回来了。”弦上前拉住了轻眉的手,轻眉本能地想挣脱,却看到母亲在一旁含笑而望,而其余人等,早已退避三舍。
“弦哥哥,这一向可好?”轻眉问。
“好,就是想念你们,你和明月。在外很受苦吧?明月他不日也要进京了吧。”弦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轻眉。轻眉很想说,自己在扬州已经见过明月,但还是咽了下去,不是他不相信李弦,而是,李弦毕竟是皇子,君臣有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要是说了,母亲与云姨的心机算是白费了。果然,母亲也适时看了她一眼。
“弦哥哥,润月姐姐可好?”都在宫中,他应当知道润月的情形吧。
“好,她从掖庭宫回到尚阳宫,应当恢复了从前的生活吧。”李弦含笑说道,“轻眉,你受苦了,可是,也长大了。”
那些并没有走多远的相思,此刻凝成了千言万语,齐齐堵在柳轻眉的嗓子眼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弦专程来看她,想必也没有忘了当年的情分。
才没说几句话,天色就暗了下来,外头在催促皇子回宫了,李弦说:“改日我再来看你,等明月回来,你们一起进宫来玩。”轻眉说好,恭送皇子。
目送着弦皇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柳轻眉心中升起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李弦已经长大了,如今,他是玖同尊贵的皇子,是一手遮天的伍后的嫡子,她和他,中间隔了这三年的岁月,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两小无猜的时光了。可李弦看她的目光,又让她心中涌起异样的甜蜜,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令她的心呯呯跳跃的东西,她喜欢他看着自己时那种专注迷恋,好像她的脸,是他最有兴趣读的一本书。
轻眉不知觉间已在前庭痴痴伫立了很久,母亲在身后唤她,她也未曾听见。
次日,便是父亲起身前往东都的日子。父亲说皇上此翻要他前去商量东征高丽战事,也许,他会从洛阳直接出发,如此说来,此一别少则几月,多则经年,刚刚团聚的一家人又一次笼罩在离愁别绪之中。
“轻眉,你已经长大了,在家要好生照顾你的母亲,负起男儿一样的责任来。”父亲殷殷叮咛,轻眉答应着,当得知皇上与皇后都在洛阳,宫中只余太子洪与其他诸皇子时,便想去看望润月姐姐。又问可否进宫探望弦皇子。父亲闻之,变色道:“轻眉,你与皇子都长大了,要切记男女授受不亲。不得任性,女儿家的名声是重要的。”轻眉看父亲面色严肃,便也不敢提进宫之事了。
皇宫禁地,非寻常人等可以窥探,但对于柳轻眉来说,那里也是她童年的乐园,她活泼美丽,机敏俏皮,很得伍后喜爱,那时,伍后刚刚失去她的爱女,对所有小女孩子都抱以无原则的宠溺,特许轻眉自由出入皇宫。至于明月,因其母亲是伍后的亲姐姐,母亲不幸暴卒之后,伍后一度把明月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所以,普天之下,轻眉和明月大约是唯一可以把皇宫当乐园的孩子吧,当然,还有皇子和公主们,但他们身为皇室的后裔,身负沉重的历史使命,特别皇子们,不仅要熟谙经诗书法,还要使得苍鹰骏马,文武双全,童年生活十分单调苛刻,这也是李弦特别喜爱轻眉和明月的原因吧。
即使明月哥哥明日抵京,父母同样会叫她与他保持距离吧。长大了真是寂寞!轻眉烦恼地想。
不几日,朝廷昭告,皇室和百官前往东都洛阳集合,随行皇上皇后一起去泰山进行封禅大典。这是件破天荒的大事,前朝数百年间,也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进行过封禅大典。此昭一出,天下震动,玖同祖先虽多次有举行封禅大典的念头,无奈要么边陲不宁,要么天意欠美,令诸位先皇都觉得此时还不足于向上天表明功劳,又加上举行封禅大典也是对国力和民力的一次挑战,因而虽筹划多久,终未成行。而今不同了,玖同江山达到疆域上的极盛,且国泰民安,皇上与皇后要站在泰山之巅与神灵对话,祈求庇佑,特别是刚刚正位后宫的伍后,极力要向上天及苍生表明自己的地位与功绩,声威玖同,悦服万邦。
十四岁的柳轻眉为此欣喜异常,她并没有考虑到家国君臣,她只是想到,如此一来,他们四个人真的可以相聚了。
从东都洛阳到泰山,路途遥远,而且队伍宠大,从驾文武百官、仪仗队,数百里绵延不绝,东自高丽、西至波斯,来参加朝会的各国使者或部落酋长,带领部属在后跟随,穹庐毡帐,牛羊驼马,填塞道路。晚上列营置幕,覆盖了大面积的原野。
经过了千迂百回,没想到他们重聚的地方是泰山脚下,而他们的身份,同是封禅大典这支宠大的队伍中的一员。届时的泰山脚下,车驾云集,人流如潮,却是安然有序,一派肃穆。
三年不见,大家都有变化,特别是润月,正如她的名字一样,长得珠圆玉润,娇艳欲滴,看得轻眉呆若木鸡。三年前,三年前的润月还是个高高瘦瘦面色苍白的小女孩子呢,虽然温婉动人,却仍有稚气在她清秀的脸上。此刻完全是一种成熟韵味,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轻眉心里好羡慕,她远远看着润月,简直不敢上前去。
明月与李弦站在一起呢,说不出谁更出色,他们俩各有各的美,一个是容止端雅,风神俊朗,一个是仪范伟丽,气度非凡。
明月与润月这一对姐弟三年来天南地北,生死不闻,这会自然有无数话要说,他们的母亲于多年前暴病而亡,父亲不久又续娶了云姨,也即轻眉母亲的胞妹,虽然云姨视明月若亲生,在感情上,明月与姐姐更亲,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明月就把润月当成了自己的母亲,自己感情上唯一的依靠。父亲政务繁忙,与孩子们的感情自然也生疏得很。看他们姐弟二人时而抱头痛哭,时而执手相看,感动得不行,唉,如果自己也能有个姐姐或者弟弟,就能体会到这分人间真情吧。
李弦仿佛知晓轻眉的心事,拉拉她的衣袖说:“哭鼻子了?我也觉得骨肉亲情最为巩固,是人间最不能折断疏离的东西。”
轻眉看了李弦一眼,叹息道:“你们都有手足,唯有我母亲只生我一个,我是注定寂寞的。”
“哪里,弦哥哥就是轻眉的兄长啊!”李弦急急表白道。
“对,弦和明月就是轻眉的亲哥哥。”轻眉满意地叹了口气。
“轻眉,你长成大姑娘了。”润月上前握住轻眉的手,手指的肌肤凝滑如水,轻眉呆呆看着。“姐姐才是呢?姐姐如今美若天仙。”轻眉羡慕地说。润月笑笑,别转脸去,对李弦屈身施礼,李弦忙搀她起来,看在轻眉眼里,好生奇怪。难道这是他们在宫里时的规矩?以前他们可不这样啊,虽然润月不和他们一起疯,但也没见着与李弦之间如此生疏。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三年时间,把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这是封禅大典的前一天,也是柳轻眉和明月回京之后的唯一一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