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裂帛声处
巍然屹立的泰山也早早作好了准备，迎接圣驾来到。山南筑起了巨型圆坛，圆丘上覆盖青色土，四方覆盖赤、黄、白、黑四色土，合为五色，取坛号为“封祀坛”。
皇上在泰山南面，率李姓皇室及百官祭祀了昊天上帝，以高祖、太守配享，如圆丘之礼。次日，才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重头戏。伍后率内外命妇上山登台亚献，这是列朝封禅大典所没有过的，但伍后向来就是破旧立新之人，她与皇上同掌国事以来，这样新鲜的例子举不胜举，百官诺诺，无一人敢说此事有违祖制。只是，伍后与众夫人的帷幕及衣裳都以锦绣做成，山高风大，飘然而舞，五彩缤纷与祥云相接，煞是好看。
在泰山之巅，柳轻眉又看到了伍后，她身着五彩祎服，头戴凤冠，面目端然，举止肃静。祭拜完毕，她庄严的面孔稍露微笑，面朝百官，答谢诸臣敬礼之意，她是那么光彩夺目，真如天仙一般。她是李弦的母后，轻眉想象着她也会软语安慰李弦的失意，像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那样，在他年幼时抱过他，亲过他，容忍他的顽皮，宠溺他的捣蛋。她会吧？届时她就藏起了她铁血无情的那一面？天下太平，四境畏服，百官迎合，明眼人都知道，玖同的天下此刻就在这个炙手可热的女子手中。但在孩子眼里，她永远只是一个母亲。
祭典完毕，车驾在泰山脚下修整，随行的百官开家宴款待。轻眉想在人群中找寻明月和李弦他们，被母亲一把拉住。“轻眉，百官家宴按不同级别接待，不要到处乱跑，明月和皇子他们应当在伍后娘家吃饭。”轻眉怅惘地点点头，不知道弦皇子他们会不会来找她。所以吃了饭，她就跟着千朔将军，有意无意地在伍家的行帐附近。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从皇后的行帐中发出一声惨叫，声如裂帛，痛入骨髓，随即侍卫冲了进去，一分钟后，即面色慌乱地退了出来。一时间，皇后行帐被重重包围起来，千朔忙把轻眉快速送回她母亲身边，自己驱马前往事发地点。
直到晚上，轻眉才得知皇后的行帐中出了大事，一位妃子，吃了伍家的饭菜之后，突然中毒，当场暴毙。提供食物的伍氏嫁家的两位堂兄立即被抓了起来，因证据确凿，被当场正法。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伍家的人要毒死伍后？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啊？”轻眉不解地问父亲。父亲示意她噤声。轻眉一下子明白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也是啊，那么多人吃饭，怎么单单毒死了一位妃子呢？一定是伍后认为她该死。可是，为什么要用伍家的饭菜来毒死她？同理，伍家也有该死的人。如此想着，柳轻眉觉得全身的毫毛都竖了起来。
在这极盛大典的繁荣昌盛下，另一出阴谋在无声地演绎。无数的事实表明，伍后是一个百无禁忌的人，她的禁忌只有一条，挡我者死！可是娘家人与其应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啊。可怜那妃子，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千朔走进来，身后却跟着面色沉郁的李弦，轻眉顾不上行礼，上前问道：“弦哥哥，出了什么事？”
“轻眉，是润月。”柳轻眉的脑袋嗡了一下，闭了一下眼睛才站定身子，颤声问：“为什么是她？不是说一个妃子么？”
“润月她，正是皇上的妃子。”李弦的脸在背光处，明灭不定。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润月看上去与从前那么不同，原来她就是那个新宠的妃子，那自然是扎在伍后眼中的那根刺，自她好不容易把皇后之位巩固之后，不允许任何人与皇上太接近。
“那么明月呢？”是啊，失去了润月，普天下最受伤害的是明月，明月会不会疯掉啊，看似疼爱他们的姨母，就这样借刀杀了他的姐姐，叫明月如何承受得住呢？
“出事后明月就不知所踪，轻眉，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我以为他会来找你。”李弦忧心忡忡地说。两人不由对望了一眼，明月，刚刚重逢了姐姐的明月，会不会追随她而去呢？
“千朔，带人去找他，去啊！”轻眉像是突然明白这来，发疯似地推着千朔，又转身推弦皇子，“去，我们也去找他。”她的失礼招来母亲的责怪，但是顾不得了。
翻遍了泰山脚下所有的土地，也没有找到贺兰明月，他像是化身为泰山千里原野上的一株草，影踪莫辨。
次日，是既定出发返回东都的日子，柳轻眉被伍后特别召见。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冷如死灰，虽然拿不到明证，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当她匍匐在尊贵的玖同皇后脚下，望着她灿若春风的微笑时，她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怎么会呢？她明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她的爱该像阳光雨露一样无私地撒向玖同的子民。柳轻眉迷惑了。
“轻眉，你回来也不来看我？”她亲切地拉着轻眉的手，“轻眉长成大姑娘了，皇后为你做个大媒可好？”
“皇后，轻眉还小呢！”轻眉低下头去，心中涌起的温暖把原先的冷意逼退了，是啊，谁说过润月的死该归罪于皇后呢？也许那真是一个误会。毕竟，皇后是润月的亲姨母啊，而且，他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皇后要是对润月下杀手，他日，她有何面目见她的姐姐呢？柳轻眉越想越觉得皇后不可能是凶手。她孩子气的脸上展露出笑意来，落在伍后的眼中，她随即说：“轻眉，皇后知道，润月姐姐的意外让你和弦特别伤心，还有明月，这孩子又一下子失了踪影。弦已经几餐未食，我怕他闹出病来。你帮皇后一个忙，回程上，你们一起走，你一路照顾他，可好？”
柳轻眉看着伍后的眼睛，那里就是一个母亲才有的担忧，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弦哥哥需要她，她又何尝不是呢？这一路行去，少说也要小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在一起，可以一路商量打听明月的下落。
“皇后放心，轻眉一定会照顾好弦哥哥的。”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柳轻眉退下。
出了这样的事情，唯一不受影响的大约是伍后，她和皇上依着既定的时间离开泰山，威风凛凛的车队一路西行，轻眉和弦皇子都一路沉默着。对于皇上和皇后来说，这是一场千古未及的盛典，对于轻眉和弦哥哥来说，却是一次黑色的死亡之旅，他们失去了最钟爱的伙伴，内心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明月与润月，你们是否相守在一起呢？
“轻眉，关于润月姐姐的意外，你有没有听到一种传言？”李弦像是无意地问道，亮若寒星的双目盯着轻眉的眼睛。
“什么？”柳轻眉觉得心脏像被一把提了起来。
“他们说，润月的死与母后有关，还有伍家两个舅舅的死。”弦看轻眉一眼，眼光中的哀伤让柳轻眉的心里微微一凛。李弦一定不相信这传言，他只是要从轻眉那儿得到确认，他怎么能相信他的母后，如此疼他爱他的母后会是杀了润月的刽子手呢？
柳轻眉移开目光，暗暗提了一口气，说：“弦哥哥，你是皇子，不要随便信什么传言才好，润月姐姐的事情不是已经清楚了么？是伍家的食物不洁，怎么会与皇后牵扯到一起呢？”弦点点头，心里好过一点。润月与伍家舅舅，都是母后血亲，她不会无缘无故对他们下手，至于其他的人和事，复杂的权势争夺中，总有失势的一方，那是另外一回事。
顿失新宠，又去得这样不明不白，皇上的伤心显而易见，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怪罪于皇后，看起来，与皇后比平日更为恩爱。李弦觉得自己真的是误会母后了，为什么不信她反而信了捕风捉影的传言呢？他心里油然而升一种愧疚感。
车到濮阳，经受着内心煎熬的弦皇子来到了母后的玉辇上，伍后一看他的神色，就明白了他的内心，她笑了一下，搂住儿子瘦高的肩膀。
“母后???”
“皇儿不用说了，母后心里明白。”
呵，他绝顶聪明，至高无上的母后啊，有什么能逃得出她的眼睛呢？李弦长长叹了口气，原来误会就像一团毒草，缠绕在他的心上这么些日子，而今去除，周身轻快了。
“皇儿放心，母后会一直派人寻找明月的，母后知道，他是你和轻眉最好的朋友，也是姨母和贺兰家最后的骨血。”说这翻话时，伍后的神色冷峻起来，是啊，这个任性的孩子，这些天去了哪里呢？依他娇贵的身子，如何经得起在外面风吹雨打的日子？
“母后，润月姐姐是明月最深爱的人，您说明月他会不会？”弦犹豫地问。
他不会！
伍后永远不会忘记，面对润月的尸体时，明月看她的目光是如此愤恨凌厉，仿佛要射出一支箭来。他像是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的目光震慑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伍后，待到她要前去安慰他时，他早已消失，甚至没有参加他姐姐的丧礼，像一滴水蒸发在了空气中。李弦和轻眉要找他，她更要找到他，虽不过是个区区青涩小子，但他的身上也流着伍家任性不拘的血液。她太知道了，当这种血液燃烧起来时，会怎样的无坚不摧，化一切于灰烬。
“皇儿，相信母后，明月他，不过是伤心过度，要找个地方平静一下自己罢了。他一定会再来找我们的。”伍后抚着弦的背，温和地安慰他。这个孩子，因为不是长子，对他的管教自比太子松散些，因此，他身上更多地保持了本性的温柔敦厚，也因此，她和他之间没有利益的对立，更得她的钟爱。伍后不由得想到了太子李洪，刚刚二十岁的洪，脾气倔强，极有主见，虽在太子之位，却和母亲已有多次不和，他不肯听她的，皇上病体孱弱，他一心想着早日亲政，凡事见不得母亲插手，因此母子两人渐成水火之势，李洪慢慢失去了母亲的疼爱，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母后，您要向孩儿保证，一有明月的消息，就通知孩儿和轻眉。”弦拉着伍后的袖子。
“轻眉轻眉的，也不知羞，娶轻眉做你的妃子可好？”伍后展露出温和的笑脸，捉狭地说。
“谢母后成全！君无戏言。”没想到弦躬身便拜。伍后哈哈笑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套出了儿子的心事呢，还是儿子那句“君无戏言！”让她心怀大慰。是啊，她是皇后，她是皇，她是天子，虽然儿子巧妙地说“君无戏言”，但寓意是明确的，她就是玖同天下的君皇。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才是真心话，看来弦并不反对她主政朝廷，弦和洪是不同的。她对儿子赞许地点点头，满足他！一个明月这样的朋友，一个柳轻眉这样的妃子，大约就是弦皇子最钟爱最心满意足的了。
当柳轻眉再见到李弦时，他神采飞扬像是换了一个人。迎着她迷惑不解的目光，李弦笑着说：“轻眉，我想通了，润月姐姐的事情的确是个意外，是我那两个舅舅的罪过，与母后无关。”轻眉低下头，想了想，说：“弦哥哥，你想通就好，反正人死亦不能复生。我们还是求你母后如何找到明月哥哥吧。”
“是啊，母后也应允我一定不会放弃对明月的寻找。我有种感觉，明月他一定早到长安了，而且，他会来找我们的。”李弦望着远处闪烁的星辰，充满信心地说。
星月的清辉把轻眉柔美的面孔勾勒得十分清晰，她明净宽阔的额头和秀挺的鼻端，轮廓秀气的嘴角，令弦皇子看得痴了过去。这泰山封禅一路行来已经有大半年了，这段时间里两个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长大了不少，欢喜忧乐，他们一同担当，渐渐地，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说了上半句，另一个人就能接着下半句。心心相映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烈，少男少女那浓烈如酒的爱情盛宴已在不知觉间铺陈开来。特别是这段日子里，失去了润月和明月，他们俩个人更有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是的，他们不想失去对方，失去明月润月的痛苦，像一种强力的粘合剂，把他们紧紧粘合在了一起。
轻眉早就感受到李弦投过来的目光，那里面的深情轻微地灼痛了她的面颊。她知道弦哥哥的心思，也知道，伍后已经亲口应允了他。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除了那已经过去的三年的流放生活，一切都顺风顺水，相比之下，明月就太可怜了，他失去了一切，母亲，姐姐，如果不是伍后拿走的，那就是上天拿走的。明月他们的不幸，让这对小情侣的幸福蒙上了忧郁。
那天晚上，轻眉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润月，润月满眼是泪，看着她。梦中轻眉并不知道她已经死去，她问她：“润月姐姐，你缘何痛苦？”润月摇摇头说：“我不痛苦，我只是遗憾我的幸福就要没有了。”“谁，是谁给你幸福又拿走了它？”“傻孩子，自然是皇上给了我幸福，皇后要拿走它。”润月凄苦地笑了一下。又说：“轻眉，生死于我并没有什么，还可以和在天国的母亲团聚，我只是舍不下明月，你替我照顾他。”“润月姐姐要往哪里去？我们在一处不好么？”轻眉好奇地问。“轻眉，我命由她不由我，我要去了。”说完，润月闭上了眼睛，微笑的模样像是睡着了。正当轻眉要去探她的气息时，她突然坐起，大叫一声，此声脆响如裂帛，震入骨髓，随即从胸腔喷出一股热血，润月面若金纸，气息全无。
轻眉嚎哭着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头发和衣衫像浸在水中一般，惊魂未定的她唤小桑进来，喝了半盏茶，才慢慢定下心来。这是润月走后第一次梦见她，以梦中的情形看来，她的确死于伍后之手已是明白无误，问题是梦境到底是不是现实的反映呢？你总不能拿着这个梦跑到伍后面前指证她杀了润月吧。
轻眉的脑子好乱啊，在润月这件事情上，她和弦几乎已经认定是场意外了，特别是伍后无意中道明了他们俩的情意之后，她心里简直是感激她的，她是谁？她是我们玖同的国母，她的身上永远闪烁着的母性的光芒，可以覆盖江山的每一个角落。她不会的，自古以来，皇上三宫六院是正常，难不成要他像个庄稼汉似的，只守着一个老婆？她身为后宫之首，怎么可能因为妒嫉一个妃子而杀了她？何况她还是她的血亲。不会的。柳轻眉甩甩头发，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