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奉昭荣归
车窗外,是四月的江南,莺飞草长,一派明媚春光。马蹄得得,这一路大约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离京城尚有时日,然而因为心情甚好,柳轻眉和母亲章氏都十分安乐,并不焦虑。每到一处,地方官都早早迎阿在路边。虽然父亲早于她们飞马进京,并不在这一行队伍中间,但谁都知道,柳家此翻重获圣眷,风光必胜从前。人心势利如此,细想之下,连叹息都省下。
想到三年前因言获罪,一夜之间,全家三百多口全数流放瘴疠之地岭南,柳家在京城的那些豪门大户的亲朋好友,都躲得远远的,哪有一个前来相送安慰?而今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场面,看在柳家母女在山寒水苦的岭南磨砺了三年的眼睛里,并不能起一丝微澜。柳轻眉和母亲都淡淡笑着,隔着随风舞动的珠灰色车帘,看着他们深深弯下去的身子,宽袍大袖一直拖沓在地,脸上的笑容就像这四月蓝天上的日头一样明媚,除了淡淡地笑,还能说什么?老管家容伯不亢不卑地一一还礼。
柳家母女并不去热忱相邀的任何一家府上,母亲说,白天行路,晚上就投宿在普通驿馆就好,切莫大肆张扬。老管家低下头说:“夫人放心,我明白的。”他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从跟随父亲转战南北到这一次的千里相随,容伯就像是柳家一本活字典,这一路的人情冷暖,桩桩件件都在他心里记着呢。对他,柳轻眉怀有对父亲一样的敬重。
薄暮时分,柳家大队人马投宿到一家驿馆。轻眉和母亲上楼之后约莫有一个时辰,老管家才在外头报告说一切都妥当了,请夫人小姐早些安歇了吧。柳夫人起身,开了门,说:“容伯你辛苦了,也早些歇下吧。这一路会很安全的。”容伯抬眼与柳夫人相视淡淡一笑,门就掩上了。
柳轻眉总爱在临睡时看会书,她不喜女红,对书中那些巾帼侠客却是十分的向往,父亲就她一个女儿,表面上家规森严,内心里却是十分娇纵的,再说了,读书能达理,到底也是好事。柳轻眉天生聪慧,又生在这样的人家。父亲多次说过:“倘是男儿,当有一定作为。”女儿又如何?掌管我们玖同江山的还是女主呢?父亲的脸色瞬间煞白,用手来捂轻眉的嘴巴。她笑笑逃开了,却被父亲拖住再三叮嘱,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呵,已有多日不见父亲了,想必他早已抵达京城,见了主上,白衫布衣早就换成了紫红蟒袍了吧?那么,我们是否还住在原先的府第?还是皇上又安排了更好更高级的?明月哥哥和弦哥哥会找到我们的新住所吧,而往昔的欢乐时光也会回来吧?轻眉捧着一卷书,一路遐想着,不觉睡了过去,恍惚间,侍女小桑拿掉了她的书,帮她脱下了衣衫罗裙,盖上了棉被。
次日一早,母亲就唤醒了柳轻眉,她说今日就要到闻名天下的扬州城了,叫她好生看看这人世间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扬州富甲天下,是玖同最豪华的都市,时人称“扬一益二”。时过半日,已远远望得见扬州城高耸入云的城门了,而在柳家队伍的身后,迎出城门的地方官吏早已迤逦了一地。
此番破例,没有住在驿馆,队伍经过繁盛热闹的街头,一路向西行去,母亲说要在城中住一两天,看望一个朋友。这些年里,柳家早已没有了朋友,母亲要看的必是非常重要之人。母亲笑笑说:“这位朋友,你也认得,她一向也不住在扬州,和我们一样远道而来,只是我们说好在此会合,轻眉,为娘还要给你一分惊喜呢!”柳轻眉不解地看着母亲,她是个柔弱但坚韧的女子,不过三十出头,虽然是金枝玉叶的出身,但这两年的生活着实不易,既要持家又要顾着父亲失落的情绪,憔悴了不少。不过现在好了,又可以回到京城,过以往那种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生活了。
三年前,柳轻眉虽不过十一岁,但到底已是记事的年纪。当母亲又以王府小姐的衣饰帮她隆重装扮起来时,她极自然就想到了从前的时光,那似可盈盈一握的从前啊,并没有走远,熟悉的气息仍在她的衣袖间氤氲飘浮,而她的明月哥哥和弦哥哥呢?却影迹全无。
母亲携着轻眉和容伯,来到一座府第前,黑沉沉的巨型门匾上,书有“徐府”二字。立马有人前去通报,稍歇,衣履响动,笑语相闻,急急走来一队人,为首的那位夫人,与母亲年纪相仿,看服饰装扮,比母亲低了一个层次,但那脸上的笑容却是轻眉熟悉的。
“云姨?母亲,是云姨?”柳轻眉惊喜地叫了出来。母亲看着她,也是一笑,仿佛说,这是个惊喜吧。
但更大的惊喜却是云姨身后的少年,但见他俊眉朗目,气宇轩昂,目光久久停在轻眉的脸上,笑意浓浓。
“明月哥哥,真是你么?”柳轻眉吃惊地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滑凉的肌肤给人不真实感,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轻眉,可不就是明月哥哥我嘛!”
“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们家不是去了那个叫黔州的地方了么?怎么此刻会在扬州呢?”话问出口,柳轻眉就明白了,贺兰明月家和柳家一样,此次是从流放之地被召回京城的,由此可见,他们两家在皇上的眼里,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轻眉看一眼明月,他对她点了点头。呵,弦哥哥是皇子,当然是不会被流放的,只有他,一直呆在京城,他母后的身边。如今见了明月哥哥,轻眉自然地思念起弦皇子来。明月仿佛知晓她的心事,拉着她的手说:“不日,就可见到你弦哥哥了。”轻眉点点头,三人之中,弦和明月都是十五岁,轻眉十四岁。三年前,柳轻眉和明月是宫中的常客,陪着弦哥哥熟读四书五经。明月有个姐姐,叫贺兰润月,却是中规中矩的千金小姐,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和他们玩在一起,不过,她性格温柔敦厚,年纪又略长,十分宠溺包容他们,是很得他们三个尊重的,柳轻眉和李弦都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姐姐。
明月相伴,这一路是不愁寂寞了,柳轻眉对母亲说这真是个大惊喜,我们可以和明月哥哥一起进京,这一路将平添多少乐趣啊。母亲却对她摇摇头,说,我们先走,他们还要留在扬州一阵子。
“母亲,这是为什么?他们不也是奉旨进京的么?不,我要跟明月哥哥一起进京。”十四岁的轻眉哪里知道母亲的苦衷呢?任性起来。母亲慈爱地揽她在怀里,说:“轻眉,母亲何尝不想和云姨明月他们一路同行呢?母亲是怕我们同路进京,皇上会有什么想法,你可明白?”轻眉不由得低下了脑袋,经母亲这一提点,她当然明白,母亲是担心皇上疑心他们结伴而来,早有预谋,虽然岭南与黔州相隔遥遥,但皇上要这么想,谁能阻止呢?其实不是皇上,而是他身后独揽大权的皇后要这么想,交结朋党,是严重的罪过啊。轻眉不响了。母亲安慰她说:“我们可以和明月他们玩一两天再走,只是,只许在徐府内,不许上外面去。”轻眉说好。心情却很低落。
傍晚,明月来找轻眉,想来他也知道了不能一起进京,只是他比轻眉沉着得多,安慰她说:“轻眉,从前的日子就要回来了,比起三年前,现在的情形好得多,别伤心了,我们最迟会在你们进京后半个月就会抵达,届时,你和弦哥哥一起来接我们?”
柳轻眉说好,还有润月姐姐。因为三年前他们分别时,润月姐姐已经入宫了,所以逃过了这流放一劫,被贬入掖宫为奴,想来这次,也会平反昭雪,重回皇宫吧。
明月的目光飘渺起来,不知觉间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沉默的明月有一种冷俊的美,“鸾章凤姿,居然物外”,明月此番回到京城,必是长安城所有女子的梦中情人吧。
“不知道姐姐情形如何?你我都见过掖庭宫中那些婢女,日子辛苦可想而知,早知如此,三年前不如与我们一同被流放呢?至少骨肉亲情是在一处的。”明月喟然长叹。轻眉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身为重臣之儿女,显赫的家势给他们荣华富贵,也给他们沉重的枷锁,身家性命全属皇家所有,哪里有他们半分自主,轻眉虽年幼,这个道理却也懂得。
明月与润月姐弟情重,他的心情可以理解。夜色慢慢拢上来,两人静静站在一树盛开的琼花前,各怀心事。轻眉想念润月,也想念弦哥哥。自然,他贵为皇子,他们这样的境遇不会落到他的身上,可是失去了他们,他的生活会快乐吗?
这一次分别是愉快的,不管对于母亲和云姨,还是轻眉和明月都是如此,因为重逢的日子指日可待。相比三年前偷偷背着人流的血泪,这一次,他们的脸上都有由衷的笑容。明月一直执着轻眉的手,叫她别忘了到时候去接他,还叮嘱她第一时间去看润月,轻眉笑着说:“那也得皇上准许我进宫才行啊!”
车马离长安还有百里之遥,就见到了父亲派来迎接的队伍,带来的是一路好消息,作为三朝元老,功勋卓越的当朝老臣,父亲又一次被起用为辅国大将军,官居正二品。
父亲派来的是爱将千朔,千朔追随父亲多年,自愿与柳家一起流放岭南,此刻,对他而言,也是苦尽甘来。只见他从高头大马上飞身而下,径直来到柳家母女的玉辇前,弯腰施礼,柳轻眉和小桑早从车上跳了下来,后面自然是母亲章氏的轻声啧怪。
千朔将军吩咐将行李分装到另外几辆车上,这样轻车简从,可以加快速度。柳夫人问何以如此紧急,千朔将军趋身答道:“将军奉皇后之命要向东都进发,不日就要起程,将军是想,能在迎到夫人和小姐之后再动身。”
“东都?是何处?”对于柳夫人而言,这是一个新的名词。
“哦,夫人有所不知,东都即洛阳。皇上与皇后如今大多居住在那儿,因洛阳地势高爽,对皇上龙体有益。”千朔答道。
“千朔将军,长安离此还有多远?我能否与你一同骑马前往?”柳轻眉兴奋地问道。
“这个???要问过夫人。”千朔将军面带难色。
“母亲,让我随将军去吧,孩儿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柳轻眉伏在母亲的车前撒娇。
珠灰色车帘子里传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轻眉马上知道,母亲已经应允了,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去,有三年没有骑过马了,轻眉虽是女儿身,但有父亲的娇纵,这些男儿本事,她大多得心应手。
“千朔,好生伺候小姐,别让他胡来。另外,府上的事都安顿好了?”柳夫人在车帘后继续发话,轻眉已经忍不住,搭住侍卫的手,一跃身上了千朔的座骑,这下连她自己都吃惊了,她记得以前,都要父亲或者侍卫抱了她上马的,难不成这些日子里,又长高许多?
“千朔将军,爹爹此番的官是不是比原先更大?”马上,柳轻眉好奇地问。
“是啊,蒙主上圣恩,总算又有报效朝庭的机会了。”千朔将军正色道。柳轻眉轻轻笑了笑,朝庭大事离一个十四岁的官家小姐来说,还有些遥远,她一心只惦着童年的玩伴,还有在旧府第里种下的花花草草,此刻香了谁的闺房。还有那些装在布袋子里的会发亮的小虫子,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挣脱出来,不要被闷死才好。
千朔是西域胡人,他自小跟随爱好玖同音律的父亲在长安长大,十年前,两国边境发生摩擦,其后交恶,当时在长安流学的胡人处于夹缝之中,日子难过。千朔的父亲不久郁郁而终,身为好友的柳将军便把自小喜爱的千朔带在了身边,视如己出。千朔和柳轻眉他们一起长大,只是略长几岁,他身心明敏却口拙讷言,小小年纪恪守本分,更得柳将军喜爱。柳轻眉也把他当自己的兄长爱戴,更巧合的是,千朔相貌俊美,与弦皇子长得极相似,只是因为血统的关系,他多一分持重粗犷,弦皇子更加风流清秀。
“小姐,进城了。”千朔轻声提醒轻眉。
长安!长安!三年了,你可记得那个人见人爱的柳轻眉?那个可以自由穿梭皇宫的柳轻眉?
她回来了,她也长大了,昔日那个粉装玉砌的可爱丫头已经知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么李弦和润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