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天气便稍稍回暖了。见我松口,叶氏那果然打发人去差了个牙婆子过来。整个府里上下无不赞叹叶氏的贤德。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宠着我顺着我,一则是让我的跋扈之名越传越远,二则是为了顺着父亲并成全她贤良淑德的美意。
当年父亲进京入仕,若没有外公等人的打点,他怎能顺风顺水。待功成名就时便扶了妾室为妻,对娘与我是不管不顾。可怜娘虽是商贾之女,自小便以才女之名享誉潞州,求娶人士中不乏贵胄。偏偏嫁了个寡薄的郎君,与娘家闹翻后,在潞西的陋室中独自抚养了我。而为了让父亲安心从仕,她竟忍气吞声,直至耗尽阳寿时才求我回京认爹。
至今还能记得当父亲第一次在沈府大门见到我时的表情。我身姿像极了娘,眉眼像极了他,只消一眼他便毫无保留地信了我。而我大周明示,妾室抬正为律法所不容。叶氏见到我的第一眼,眼里便没有了威风凛凛,只余留了惊惧二字。就为了这份惊惧,我才毫不委屈地住了下来。说到底,住在这的大半原因,就是为了给她添堵。
“小姐小姐,牙婆子来了。”
院外一个清扫小丫鬟莽莽撞撞地进来通报,我只“嗯”了一声便要往外走。半梅却把我叫住,塞了一个手炉到我怀里,又取了一个氅子把我围得严严实实。她一边叨念着我对自己总不上心,一边假装嗔怒地瞪着我。我只得赔了个笑脸,才往屋外走去。
虽是早春,却正逢化雪,依旧是冷得刺骨。叶氏早早便派了领了牙婆过来,只见槐院外站着一排清一色轻衫薄褛的小姑娘,在这早春里冻得瑟瑟发抖。
我静静站着,余光扫了一眼,这些孩子们看似与我同龄,却个个瘦骨嶙峋的,见我来了只得迎着寒风生生跪在了还未化全的雪地上。其中一个孩子身形最小,还未等我看清她的面容,终究是承受不住这寒天冻地倒在了一旁。就跪在她身旁的一名小姑娘立马惊慌失措地抱起了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尽是惊恐。
只得哀求地看向牙婆,“阿婆,时临昏过去了,阿婆……。”
牙婆只是嫌弃地望了一眼,马上对着身边的人说:“还不快把她拖下去,免得污了小姐的眼。”
小丫头见牙婆如此处理倒地的姑娘,却马上放下手中的她,跌跌撞撞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拉住了我的裙摆,哀戚地乞求着:“小姐,小姐,求您救救我妹妹,时临要是被带走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求求您小姐,求求您。”
哦?妹妹?我多瞧了她一眼,眉眼清秀,口齿清晰。求牙婆不成就立马转而求我,可见心思也挺伶俐。
“她是你妹妹?亲妹妹?”
见我并不是无动于衷,这个丫头仿佛看到了希望,使劲点着头,“是,奴婢叫时英,小妹叫时临。妹妹自小便是我带大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冻死街边。求小姐救救我们。”
我皱着眉望着不远处的时临,太瘦太小,也不知养不养得活。
“若是我只要你呢?”
只见得她泪流满面,在雪地里给我不住地磕头:“求小姐收留。我与小妹可同吃一份粮,同住一张床,我与妹妹同根同源,我是万万不能舍弃她的啊。”
偏头瞥了一眼半梅,与她交换了个眼神,她便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行了,就她俩吧。”
牙婆多次来寻都遭了我冷脸,这次难得我挑中了人,还带走了那个只会占粮食的小不点,已是喜不自胜。半梅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交予牙婆,她只颠了颠,嘴角更是要咧到耳后根。
她立刻谄媚地鞠了一躬,道:“小姐眼光真好,这时家小姐妹可是这群丫头中最伶俐的,平时得亏我多加教导,才有她们今日的乖巧模样。小姐若是以后还缺丫鬟,一定找我王婆,老妇定给您寻来全天下最称心如意的。”
我只摆了冷脸,道:“若是好用自然再寻你,若是不好用,你可得担待着。”
王婆遭了我的冷脸,只得尴尬地笑笑,忙称不会不会。
说罢我便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剩下的一切交给半梅打点。这些个心思歹毒的老妇为了点钱竟将这些孩子折磨成这样,还笑称“教导”,真是愚不可及。拉开挡风帘看到半梅又多交代了那人几句,她思虑向来周全,想是找那个婆子要她们的身世来源。我便在里屋坐着,等着她们进来。
打发了牙婆子后,院外难得的热闹也散了。半梅在门外掸去了一身寒气才掀帘而入,一进门便说开了。
“我让几个粗使婆子把这两个丫头带下去洗漱,估摸着一会儿就能过来给你请安。”
我又沏上了一壶茶,抿了一口。春茶喝的便是一味鲜活,微苦中的回甘更显清甜。二月将尽,将迎来的是新鲜出土的春笋。每年的这个时候,娘总会在院外搭起一口锅,用淡盐水煮上一锅新鲜的春笋,再暖一壶自家酿的甜米酒,在这初春的季节里,将我们几个的小脸喝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那时的娘亲,半梅与我,还有那位总来贪一口甜酒的哥哥,我们都是如此得愉快与自在。时过境迁,才不过多少岁月,所有的过去都化为云烟。那春笋的滋味,竟也变得模糊起来。
“小姐?”见我没有反应,半梅又多叫了我一声。
“嗯?噢……无碍,先带大的过来,小的让她休养几天。”
稍许,半梅便到外头领了个长相娇俏的丫头进来。
换了身衣服的她果然清秀极了,长相周正,眉眼柔顺。虽然还不知底细,但总体来说,我还是满意的。
“你模样不错。”我又拈了一块槐花酥,自家门前的这株槐花不给我开,那我就拿你的兄弟姐妹们下手解馋了。
“奴婢不敢。”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竟觉得十分有趣。
“夸你的时候呢,你就好好受着,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转而又说,“我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你只管守着我的规矩,我便不会为难你。”
喝了一口茶,又说:“你只需记得,若是你哪天动了别的心思,我先不会惩罚你。可是你那年幼的妹妹,我就不知道了。”说完我便朝她露出孩童般顽劣的笑容。
她果真浑身发抖,立即跪了下去,“奴婢不敢,既进了小姐的门,小姐就是奴婢此生唯一的主子。”
我挑了挑眉,震慑还算有效。半梅在她身后看着我摇了摇头,我朝她咧嘴一笑。
“美人如英,想必出不了几年你的模样更佳,这名字正衬了你的气质,你往后就叫做如英吧。”
她正想叩谢,我打断她,“我最不喜畏畏缩缩的人,日后多向半梅学习,在外人面前定要扬眉挺胸,要是被我瞧见一点怂样儿,你哪儿来的就给我回哪儿去。”
大概是想到了在牙婆子手中遭受的折磨,如英这才身姿坚定地给我重重磕了个响头,算是真正认了我这个主子。抬眼间,已隐去了一身的孱弱。我也没再理她,只和半梅谈谈笑笑。只见得她开始有序地去做一些清扫的琐事,动作轻快,并且有意避开一些贵重物品和书信。半梅见了就捏了捏我的手心,我朝她莞尔一笑。槐院不养无用之人,更不养怂人,要跟在我身边,不仅得有眼光八方的灵巧,更得有木人石心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