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韩舍人。”
安国侯府内,梁总管对安国侯如是说道。
“韩一柳?”安国侯听了,似是有些诧异。
“如今,只要韩舍人在宫里,陛下都不肯让老奴近前伺候了。刑部的这道折子从宫中送出去之前,就是那韩舍人在殿内侍候着的。眼下,陛下对他宠信至极,除了他,还有谁能说动陛下?陛下,可是向来不管这些庶务的。”
“这年轻人,官儿不大,胆子,倒似乎不小啊。”安国侯应道。
前阵子,听闻韩一柳劝动皇帝撤回召定王归京的旨意,令陛下不再与中书省拧着,虽说后头还是走了太皇太后那边的一道懿旨,但安国侯还是认为,韩一柳算是个识时务的弄臣。而今,这个弄臣,竟叫陛下正正经经地批了一道折子……
怎的,不甘心当弄臣,反而要当起忠臣了吗?
可是,不得不说,韩一柳给皇帝出的这个主意,相当漂亮。
依律办理,就是摆明不偏袒。也叫杨太傅明白,即便太傅对皇帝有教导、扶持之恩,皇帝也不能徇私,自有律法决断。周家那边,也别想托谁进宫去说情。这样一来,既能堵了两家的嘴,又叫人抓不到错处。
从此事开始,安国侯也渐渐察觉,自己先前似乎小瞧了这个状元郎。这个滁州来的韩状元,貌似相当聪明呢。
正当安国侯重新正视起韩一柳这个年轻后生之时,光禄寺卿府上正因唯一的嫡子被判流刑千里而愁云惨淡。
光禄寺卿周泰的正室胡氏揪着自家老爷的衣袖,痛哭流涕。
“老爷,启明可是咱们唯一的儿子,他不能被流放啊……若启明真被流放,他的前程、人生,就都毁了啊!……您快进宫去求情啊!老爷,快去求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周泰深深叹气。唯一的嫡子出事,他能好受?能坐视不理?
“夫人!我已经去陛下那儿求见过三趟了,都被挡了回来,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还言明,我若再敢去相烦,就将我打出来!”
“那……去求太后、去求太皇太后!”
“太后去郴山礼佛,根本不在宫中。至于太皇太后那儿,早些年就没人敢以俗事去打扰她老人家,除了陛下,谁都无法轻易见到太皇太后尊面。”
“那……我的儿竟真的没救了?”
“唉……”
周氏夫妻坐困愁城。
过了一小会儿,胡氏突然惊叫出声,扑过去,抓着周泰,迭声道:“老爷,快去求、求韩舍人……快去求韩舍人!他一定能救启明!”
“韩舍人?”周泰闻言也是一惊,继而很快想起,前阵子总听黄门侍郎陶方夸奖中书舍人韩一柳,不正是因为韩一柳办成了陶方请托的事情,劝得陛下回心转意吗?
“好!我这就去韩府!”
周泰满怀希望地赶往永宁巷韩府,满心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有救了,不料,韩府根本就没对他打开大门。他到时,早有一年迈的老管家候在门前。
一见到他的面,老管家就弯腰躬身,客客气气地对他道:“我家少爷出门会友了,并不在家中。”
“那我进府去等他。”周泰厚着脸皮说道。他也知道这样不好,人家分明在躲着自己,也许人就在屋中,可为了亲儿的性命,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周大人,我家少爷真不在家。他去开国公府找宣威将军叙旧去了。”
对方说得如此直白,早看穿他般,周泰顿时也挂不住脸面了。怎么说他也是朝廷二品大员,屈尊纡贵来找个从五品小官求助已经很丢脸了。
“如此……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告辞了。”
“周大人,且留步。”
周泰回身,以为他改了主意,却听韩府的老管家道:“晚些时候,您也不必过来了。少爷临出门前叫老奴给您带两句话。头一句,法不容情,少爷他也无可奈何。还有一句——”
听到这般推托之词,周泰已经没有兴趣往下听,面有不豫之色,但他也不能因此就跟韩一柳结怨,便勉强问道:“韩大人要告知本官的第二句话呢?”
“养不教,父之过。大人且先保重自己吧。”
这小官,是在指责他纵子行凶吗?还是在嘲笑他周家落难?岂有此理!周泰气得胡子也抖了起来。他屈尊纡贵来求助,这韩一柳不施以援手就罢了,竟还落井下石?区区一个后生,就算得天子宠爱,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竟敢教训起他来了?!就算最后真的挽救不了儿子被流放的命运,他们周家也是京中百年望族,不是他这小小的商贾之子能评头论足的!
周泰被气得七窍生烟,甩袖就走。
门前的老管家看得自摇头,自言自语道:“少爷当真神机妙算,将周大人的反应都料准了。唉……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算了,管他呢,反正不关咱韩府什么事。”
周泰求助韩府无果,回去又是一夜未眠。熟料到,他周家更大的灾难正等在后面,也正应验了韩一柳“落井下石”之言。
早朝时,御史闻通出列,具本前羽林卫参将周启明杀人一事,弹劾光禄寺卿周泰身为其父,却“教子无方”,令嫡子无德,害死人命,有失官仪,更令百姓对朝官异议不休,损朝廷颜面,恳请皇帝夺其品级,罢其官职,令其闭门思过。
闻通!周泰恨得咬牙切齿,但他更恨的是杨太傅。周杨两家曾是姻亲,杨太傅之所以让次子娶周家嫡女,不正是想拉拢周泰为己用?因此,周泰也借机知道了杨太傅那边的一些人事,虽然不多,但这闻通,绝对是杨太傅的爪牙!
然而,这节骨眼上,不管周泰心中如何激荡,恨不得宰了那两人,也得先忍着。他顺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陈词道:“微臣有罪……微臣不该因公务繁忙而疏忽对嫡子的教养,令他年少气躁,不知忍让……早前微臣但能有一时半刻醒悟到这点,微臣那逆子就不会因听闻嫡姐受辱便去找人算账,更不会失手害死一条人命……陛下,这都是微臣的罪过啊!请陛下降罪!”
哼!杨太傅不屑地冷哼,暗道,好你个周泰,竟推个一干二净!不过,休想这般容易就能走脱。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周泰的陈词,不以为然地道:“周卿家,你这是做什么?不是你儿子杀人吗?怎么倒被你说得好像你才是杀人凶手一般?你这是要……要糊弄朕什么吗?”
最近,皇帝越来越觉得,越是老臣子,越喜欢糊弄他。比如杨太傅,又比如安国侯。因此,现在的他看老大臣都十分不顺眼。
周泰的哭声因皇帝的话梗住了。前头听着还好,后头怎么就不对劲了?
“陛下!臣怎敢有那等心思?臣对陛下一片丹心,日月可鉴!”
“启奏陛下,老臣也认为,应当追究周大人教子无方之过,更应追究光禄寺卿周泰任人唯亲之罪!”杨太傅冷着脸出列,看向周泰的目光如利刀,恨不得剜其肉,“教子无方自不必说,周启明杀害老臣家次子,早有铁证如山,容不得任何人狡辩。再来论周大人自己,周大人自履任光禄寺卿开始,就不断安插周家子弟入职。凶徒周启明,年纪轻轻,更无资历,就被其授了参将一职。而左、右中郎将,更是周家子弟。其余属官中,周家人也占了大半。陛下,光禄寺卿执掌的可是宫廷门户,是陛下安危所系,本该能者、贤者方能被委任,却被周泰当成囊中物,当成了周家的后院般,任意摆布,其心可诛!臣请陛下,彻查此事,以正官风,以固宫城!”
周杨两家,已然再不可能结成同盟。杨家的儿子被周家害死,周家的孩子虽然没判斩刑,但流刑千里,除了命在,还能剩什么好?这仇是结定了。可光禄寺卿一职,正如杨太傅所讲,何等重要,握着光禄寺卿的权利,就相当于扼住了宫廷的咽喉,也就相当于将皇帝牢牢地锁住了。因此,杨太傅卯足了劲,定要趁机将周泰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换自己的人上去。
“周泰,太傅所说,是否真有其事?”皇帝很是气愤。换了哪朝的皇帝,听到自己的安危不保,必然都大度不起来。
“陛下……”直到这一刻,周泰才真的慌了起来。坏就坏在杨太傅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安插了很多周家人入职,可,放眼朝局,哪个官儿高升了后,能真正做到铁面无私,会不提携自家人的?就连眼前口口声声讨伐他徇私的杨太傅,也不能例外。
这老贼!
“陛下,臣冤枉啊!臣身负皇恩,怎敢……怎敢有一时半刻的懈怠之心?!陛下明鉴,臣自认履任以来,一心都扑在护卫宫城上了,每日最早到衙门应卯,也常与值守将领共同巡视,检查攻防器械,这一切,陛下尽可随意垂询任一人!陛下,臣委实冤枉,臣并非太傅口中所言那般不堪,求陛下为臣做主!”
随即,便有光禄寺门下属官主动出列,为周泰作证。
杨太傅冷哼,反驳道:“他们都是你周家人,自然要包庇你,所做证言,根本不足采信!”
周泰也火了,回嘴道:“事实俱在眼前,杨太傅偏执意不信,便如吾家幼子分明不是故意杀人,乃是看不过嫡姐被太傅家欺负、太傅却不肯替我那苦命女儿说句公道话,才愤而失手推了杨家次子一下。本无意杀人,本也该怪杨家次子寿数不济,却被太傅大肆歪曲,竟称我儿为凶徒?!太傅,我周泰敬你年高,敬你是帝师,却不敢苟同你如宵小般,挟私报复,当着圣君面前,大肆诬陷朝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