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完十杖子后,老内监梁冬梁大总管蹒跚着回屋,伏到床上,闭目趴了会儿。
他在宫中根基深,积威重,连那些掌刑的太监都是他干孙,哪里真敢下手,故此,他去受刑,也就是走走过场,意思意思一番就完事了。但此时,他自然不能再去皇帝跟前打眼,索性托辞伤重,要闭门休息。
身上虽没事,可梁总管心里却越想越不是畅快。
方才陛下发怒的时候,那位新来的韩侍读竟冷眼旁观他受责罚,连试着劝上一劝都不肯……
虽说陛下的脾气不好,但此前也不至于如此过分,好歹给他留几分脸面。然而,自从这位韩侍读来后,陛下越来越不待见他了,动不动就冲他发脾气。平日里,韩侍读来时,陛下通常要把他往外轰,不愿他在跟前伺候,如此一来,两人说些什么,他自然就没的机会听见。
有道是疑心生暗鬼。自来君恩寡薄,臣下争宠,不外乎谁给谁使绊子。处境日渐不妙的梁总管便认定是这位新来的侍读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才叫陛下与他这样伺候了陛下多年的老奴离心!
阴着张老脸,梁总管重重喷了声气,慢慢爬起身来,下床换了身常服,悄悄出宫,掩人耳目,寻到了安国侯府上。
彼时,安国侯正在庭院中逗鸟儿,见他到来,瞧了一眼,慢声问道:“是哪阵风把梁总管给吹来了?”
“拜见侯爷。”梁总管拜了一拜。
“看梁总管的脸色——不太好啊。”
“侯爷,陛下要封那韩侍读为中书舍人。“
“哦?”
“老奴当时就在边上,还劝陛下三思,说这样不合规矩,陛下不只不听,还将老奴打了一顿——”
打了一顿?——安国侯斜睨他一眼。这不是好好的么?
梁总管尴尬了一下,忙又接着道:“好叫侯爷知道,自从这韩侍读进宫伴驾,陛下就开始不待见老奴了。哼,想也知,必定是这位韩侍读对陛下说了什么。”
“梁总管,你伺候陛下这么多年,还能叫一个刚露脸的后生夺了脸面?”
梁总管听得一慌,忙解释道:“侯爷,您也知道,那韩侍读出身……根本不正,惯会魅上邀宠,老奴如何敌得过?”
“慌什么?原也不过是一个根基浅薄的弄臣,何足为惧?陛下高兴,就赏他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当当,给他便是。便是陛下开了金口,封他做了中书令,他又能如何?呵……莫非,他还能将这京畿、将这朝堂翻了天去不成?”
说着,安国侯转身,往侯府花园方向走去。
梁总管落后他两步,恭谨地跟着,边道:“有侯爷这句话,老奴这心里啊,也有了底,安心多了。”
“倒是陛下近来……似乎有些变了。”安国侯低声叹道。
皇帝变了,变得没以前那般听话了。
以前,皇帝根本不管朝政,什么事都丢给他跟杨明悯处理,只知道吃喝玩乐。现在,皇帝虽没有变得勤政起来,但,大约是从指明要韩一柳伴驾一事开始,皇帝见到他们两人时,总没有好脸色,于一些内廷庶务上,也不许他们插手了。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原来不是老奴多心,侯爷也是这样觉得?”梁总做吃惊状。
“陛下也将弱冠了啊……”
安国侯望着天空的目光多了丝阴郁。
因为即将弱冠,所以,便生出了要亲政的心思吗?
“说起来,侯爷,陛下仍没有放弃将定王爷召回京畿的想法,这事……便这样僵持着不成?”
“定王当年如何离京的,难道梁总管忘记了?本侯竟没注意,让定王跟陛下搭上了话。不过,单凭陛下一时之念,便想归京,哼,定王想得倒容易!当年,本侯能让他被贬出京去,如今,便能截断他归京之路。只要中书省的公文一日不发,定王不得正名,就是戴罪之身,他有什么脸面回京?”
正说着,安国侯的谋士陆不才急匆匆地快步走了过来。
“侯爷,出事了!”
皇宫内,谢昊正想着当年的事情。原来没回想过,他自然没感觉,眼下,他对安国侯与杨太傅生出了不满,便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些日子,他突然想起了此前很多事情,竟渐渐觉得,自己虽贵为天子,但很多时候,竟没有安国侯和太傅权利大。如朝臣有事,明面上是呈报与他定夺,可他们等的其实是安国侯与杨太傅的态度与答复。以往,他无心政事,安国侯与杨太傅也似乎处处顺着他,他便没有感觉到这两个人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之处。可自从听了韩爱卿的话后,他心里一动,忙将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反过来一想,突然就觉得事情都不是那个理儿了。
这两个老小子分明死死牵制住了他!
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若此事放在以前,谢昊必然直接去找那两老小子算账。可那样不成,这两个人一个手上有兵,一个手上有权。反观他这边,皇弟们比他年幼,几个王叔绝大部分在封地,原来倒是有一个十二王叔留京,却被他贬去了地方……
定王叔?定王叔当年也是掌兵的。若能将定王叔召回京中,岂不是他的一大助力?
皇帝想通后,十分高兴,刚诏命将定王召回,中书省那边却推三阻四,不肯听命发文,将定王谢芾身上的罪名除去,为定王归京正名。事情便僵持着。如此一来,皇帝再胡闹,也知道了其中猫腻所在。
中书令总跟安国侯走一块儿,若说这事儿是谁的主意,安国侯第一个跑不脱!
皇帝再往细处分辨,当年定王被贬出京,虽是自己下的旨意,分明是安国侯跟杨明悯欺自己年幼,构陷定王,又借自己的手,扣了个办案不力、私纵逆犯的罪名到定王叔头上,趁机将人给赶出京去。
当真可恨!
谢昊气愤难平,咬牙切齿地捶桌,道:“朕懂了。原来不是陶方偷奸耍滑,而是中书省想要搪塞朕!当年安国侯与太傅误导朕,让朕以为定王叔别有居心,才被他们利用,将王叔贬去了苦寒之地。如今,朕想将王叔召回,竟、竟难如登天?”
“陛下想单独召回定王爷,确实没办法。”
“可恨!可恨!”谢昊气得将桌上的物件都扫落地面。
“不过——”
“不过什么?”
“也不是全无办法。”
听闻有转机,皇帝高兴不已,忙催她快说。
“既然不能单独召回,便一起都召回。陛下可以找一个不能少了任何一个王爷进京的理由去传旨,定王爷自然就能一起跟着回京。”
“这样可行?”
“自然。陛下也不用跟中书省那边再耗下去了。只要绕过中书省,旨意就能出京。到时候,定王爷回了京畿,后面如何打算,陛下可再与定王爷商议。”
“听韩卿说得头头是道,想必心中早有计策!”谢昊又惊讶,又佩服,看着柳旋的目光越发喜欢。
柳旋则宠辱不惊,浅笑以应。
随后,与谢昊议定计策,柳旋便离宫,又去了京郊那处别院。
江司空仍在那儿,只不过,境遇比上回好太多,不只脱离了囚房恶狗,还住进了客院。
柳旋进去时,这厮正躺在榻上翘腿吃果子。听到吱呀开门声,他慌忙爬起来,做老实状。
“你过得不错嘛。”柳旋冷笑。
“大侄子……”江司空嗫缩,战战兢兢地干笑,生怕惹恼了柳旋,又被她拿去喂狗。好险,柳旋并没有过多斥责,江司空那吊在半空的心才稍稍宽了些。
“大侄子今日怎有空过来?”江司空倒不敢认为这大侄子好心来看他。虽说他现在还安然无恙,可保不准哪天他侄儿就又反悔,又要拿他去喂狗报仇。
“我要你帮我再写一封文书。”
“又……又写?”
江司空面上闪过惊惧。上一回,他大侄子是没杀了他,却让他帮着写一封信,不,确切地说,是伪造信函!
这便又要说起他犯下的那桩罪孽了。
正如前头所说,江司空投靠到韩府后,也跟着韩家大少进学。江司空念书可比韩大少差得远了,但他有一样本事,是同书院乃至整个滁州都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天赋高、悟性强的,那便是作假。他可以将别人的字迹、画作仿得几乎一般无二。此前,他拿去骗冯大爷的那幅赝品,便是他的手笔。
其它闲话先不提,就说当年韩大少代替韩老爷子坐镇茶州生意。当时,那吴宗龄还不是茶州刺史,而是茶州三司使。不知那吴宗龄是从何处听说了江司空的那一手本事,私下找上门,让江司空帮忙伪造一封韩大少写给当时茶州刺史的信。该信凭空捏造了韩大少自称掌握了刺史大人的把柄,要求刺史今后只能将茶州的盐引给韩家,于税务上更要给韩家方便。当时,江司空听着,觉得又不是杀人放火,反正作假也不是第一次,吴宗龄又许诺引荐他当官,一时鬼迷心窍,便答应了。
谁料到,那作假的书信交出去的第二天,韩家大少就被人杀死在卧房内,死时,他手中正握着那封由江司空伪造出来的威胁信。
瞧着情形,江司空立时知道要坏了,仓促逃出茶州韩府。果不其然,路上就被人逮住,将他装进麻袋中后扔进了城外十里的大河中。也是他命不该绝,快被溺死前,竟被一渔夫所救。从那以后,他不敢再进茶州,同样不敢回滁州,后来竟听到吴宗龄当上了刺史,更是害怕,连真名也不敢告诉别人,终日如过街老鼠般,战战兢兢。
他原打定主意,再不干那害人之事。熟料到,事过六年,他被韩家人找到,他的大侄子在把他吓了个半死之后,让他不得不“重操旧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