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地虽荒凉,然关蒙府独兴盛。东街横贯十八里,多商铺,逢四逢九开市集,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实乃热闹非凡。这日正逢旺市,近午间东街已是人头攒动,摊贩的吆喝声,游人的嬉笑声,于各处此起彼伏。
一名年约三岁的小孩,鹤立鸡群,正仰起头居高临下张望。将他放在肩膀之人,亦鹤立鸡群,却非有所凭借,而是本就十分瘦高。小孩儿虽看上去有些疲惫,但一双大眼睛十分有神,此刻正滴溜溜乱转,被左近的新奇玩意儿深深吸引。底下的瘦高个儿则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仿佛对芸芸众生漠不关心。
事实上,他确实不在乎周遭的人群,只径直行走,遇人阻挡既不停留亦不绕开。而挡在他身前的人,不管瞧没瞧见,都会身不由己朝旁侧避让。
走了一段路,小孩儿只觉肚饿难忍,便在瘦高个儿头上使劲摇晃身体,示意其将自己放下。
瘦高个儿单手轻托,就将小孩儿置于地上,然后低头问道:“何事?”
小孩儿噘着嘴回答:“叔叔,我肚子饿了。”
瘦高个儿这才恍然大悟。他原非常人,可三日不进食,但表侄年幼,经不起如此折腾。于是他将小孩儿拉到一处摊位前,打算给其买些食物充饥。
这是一处卖搅团的摊位,老板的吆喝很有特色。两人走到近前,但听高亢的地方口音清晰传来,“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老爷尝一块哟,白光谦里精力好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婆娘尝一块哟,足沉脚健走四圆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东家尝一块哟,买卖兴盛达西口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读书郎尝一块哟,不用寒窗苦求功名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
老板喊完,见来了两名客人,赶紧上前招呼道:“客官,要不要来两碗搅团?”
小孩儿拍手一笑,道:“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老爷尝一块哟,白光谦里精力好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婆娘尝一块哟,足沉脚健走四圆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东家尝一块哟,买卖兴盛达西口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读书郎尝一块哟,不用寒窗苦求功名也;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
老板原本在等待客人回话,哪知面前的小不点竟学着他的样儿吆喝起来,不仅一字不差,连口音和语调都惟妙惟肖。不少路人瞧着有趣,纷纷鼓掌叫好。只老板高兴不起来,以为这小孩儿是在存心捉弄自己,于是板起面孔道:“这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小鬼头!”
小孩儿闻言,憨笑道:“我不是小鬼头,我叫夏寒。”
“我管你叫啥名字,我的搅团你到底买不买?”老板翻了个白眼,他忽然觉得面前这口齿伶俐的幼儿或许是个傻子。
瘦高个儿拍了拍老板的肩膀,问道:“这搅团多少钱一碗?”
老板见客人终于聊起正事,立马和颜悦色道:“客官,十五文一碗。”
“那来两碗。”瘦高个儿飞速从怀里摸出一袋铜钱,数了三十枚交到老板手中。
老板掂了掂铜板,更是喜笑颜开,“客官,这边有桌椅,快请坐,快请坐。两碗搅团,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然后爱怜地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这是客官的子嗣?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瘦高个儿没有回应,只拉着小孩找了张长凳坐下。小孩儿刚坐安稳,便开始低声嘀咕:“金呀油灿灿也,香死个人地搅团哟……”
瘦高个儿在一旁看着他,冰冷的眼里多了些许笑意。那老板以为小孩儿在调皮,只有他知道,其只不过听了一遍老板的吆喝,觉得十分有趣,便有样学样说了出来。他发现他有这个本事,凡事只看或只听一次,就能记在心底,永远不会遗忘。
文泰十一年九月,莫问和夏寒到达关蒙府,该年中原腥风血雨,大西北则风和日丽。
在这风和日丽的正午,叔侄俩吃饱喝足后,便找了间客栈住下。次日莫问外出打听了许多事情,回到客栈后就决定在东街找处宅子安家。有银子皆事好办,莫问身上恰巧不缺银子。于是第三日有人开始替他跑腿,第五日找好了卖家,第七日便搬了进去。叔侄俩买下的宅子不大不小,进门是个小庭院,院中种了一株榆树,正是落叶凋零的季节。正屋进去是一间大堂,入内有两间正房,正屋右侧有两间偏房和一间书房,东侧则是一间厨房。
宅子原来的主人是名举人,所以家中布置颇有书香之气。夏寒前后看了一圈,站在庭院中,忽然指着大堂上的牌匾问道:“叔叔,这上面写了什么?”
莫问抬眼一瞥,“硕学通儒。”或怕对方不解其意,于是又补充,“指这家主人的学识非常渊博。此牌匾是关蒙前任经历大人所赠。”
即便解释,夏寒亦是一知半解,当下点点头,又跑入右侧的书房。他在高大的书柜前扫视片刻,踮起脚从最下排抽出一册书,递到莫问手中道:“叔叔你教我认字吧。”
莫问拿起一看,只见书名曰《通语博论》,当下摇头道:“这书分十篇,总共逾二万字,书中的内容,莫说是你,就算上过一年半载私塾,读起来仍会觉得晦涩。你最好换过一本。”
夏寒亦摇头道:“无妨,我就先认这本。”
当晚,叔侄二人用过餐,莫问便拿起《通语博论》教夏寒识字。起初四五十字,夏寒认来较慢,可到后来,莫问念一遍,夏寒便能默默记下。教了两百来字,莫问随意抽查,夏寒竟均能准确读出。如此这般教了两日,这日午后莫问走入书房,见夏寒正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便凑过去细瞧,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写了四个大字——莫问夏寒。
再教了十日,夏寒能写下的字已超五百之数,与寻常人认字半年的水平相当。这日晨间,莫问原本应教夏寒继续认字,却对其言道要去拜访住在不远处的某户人家。夏寒央求同往,然后莫问拉起他的小手,缓步走出书房。莫问的步子实在迈得很慢,但前一脚刚踏入庭院,下一脚已落在东街,不过数次呼吸之间,已至一处高门大户门前。夏寒仰头瞧去,只见匾额上书关蒙侯家四个耀眼的金字。
夏寒初到侯家这日,天气着实不错,有云,却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