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骨关,战场,六月,飘雪。
这几个名词单独看均毫不起眼,但若将其汇聚,便构筑了一幅万分诡异的画卷。再加上骨关下方和寒山脚下堆积如山的尸骸渲染,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人间地狱。
地处北方的寒山名副其实,一年到头,有九个月的冬季。红日总躲在阴云背后,冷风肆掠,永远不知疲倦地在山间鹤唳。腊月时节的寒气,据说可以在数次呼吸之内,冻坏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肉。若泼一瓢水,则可在瞬间欣赏到凝成柱状的冰晶。
寒山虽寒,但在六月里往往能够得到骄阳的垂青。似如今这般漫天白雪,连住在寒山脚下、距骨关七十里外的村庄里岁数最长的老人,都不曾见过。
当然,他这辈子已无幸亲眼见到如此场景。因为在数个时辰之前,老人所在的村庄已遭军队屠戮,全村上下无一生还。所以不仅仅是他,村庄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不管老少,都体会不到这场奇特的六月雪了。
持续攻打骨关的军队,在尝试了三十三次之后,终于和关内守将展开了决战,并最终一鼓作气,夺下了这座屹立千年之久的雄关。获胜一方的军士未曾完全宣泄胸中的戾气,便复下关,拿七十里外的平民百姓出气。当不断有无辜之人的鲜血飞溅到他们脚下,获胜之师就变成了杀戮之师。
这世上本没有正义之师,任何战争都是邪恶的根源。一将功成,万骨皆枯,无需羡慕,亦不必唏嘘,历史终有论断。但那些刀下无辜亡魂,谁人同情,哪个在乎?任他七百六十八条鲜活的生命,在强者面前,也不过是群偷生蝼蚁。而捏死这群蝼蚁,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这六月雪来得正好,否则蝼蚁的冤屈无处诉说,蝼蚁的尸身无处安葬。这大过鹅毛的雪,满足了他们最后的心愿,也同样掩埋了那些倒在冲关路上的“英雄”。英雄的墓冢和平民的坟堆将在历史的长河中遥相呼应。
沽名钓誉的英雄,或许活该去死!
这些人打着为了生存,为了自由,为了理想和抱负的幌子,将双手染红,将罪孽种入灵魂。到头来也不过是免于暴尸荒野,其与蝼蚁实无二致。
这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当骄阳懒洋洋地拨开乌云,两万一千一百一十七名军士和七百六十八个平民的尸体已被冰雪抹去。经过冰雪的洗礼,白色的世界一如往昔,之前若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仿佛只是过眼云烟。
但正当时,寒山脚下某处,原本异常坚硬的冰面缓缓出现裂纹,直到大大小小的冰块朝外翻起,露出一个尺余见方的小洞。白色的雾气从洞中袅袅升起,很快又被微风吹散。当雾气化作云朵的模样,一只被冻得通红的小手突然出现在半空。
小手轻轻挥舞了几下,很快抓住了冰面的边缘。冰面湿滑很难着力,小手仅仅静止了一次呼吸的时间,便迅速向洞中滑落。片刻后小手再次伸了出来,开始做第二次尝试,当然结果雷同。但他持之以恒,不断进行着尝试,直到冰面被手指抠出几个半寸深的凹槽,努力才终究得到回报。
小手借力,手臂从笔直变为弯曲,从洞口处缓缓拉出个小脑袋。小手再用力,肩膀和胸口亦越过了地平线。幸好此处无人,否则任谁见到这样的场景,即使不被吓死,恐怕也会被惊得魂不守舍。
因为这从地狱归来的奇人,竟然是一名看上去不满三岁的孩童!
当这孩童坐在雪堆里,突然出现的阴影将他的身子完全遮蔽。孩童抬起头,见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真是活见鬼,否则怎会突然出现另一个活人?
这鬼伸出手,似乎打算将孩童扶起。
孩童犹豫片刻,也伸出了一只小手。
大手同小手相握,命运便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联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某处原野,一位身着青衫的书生,正坐在草丛中歇脚。烈日当空,晒得他汗流浃背,他却不为所动,仍饶有兴致地盯着草丛。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视线可及范围内出现了一位白衣飘飘的年轻僧人。随后眨眼工夫,这僧人便到了书生面前。他也学着书生的样子,蹲下来饶有兴致地盯着草丛。
书生仿佛没有意识到身旁多了一个人,仍旧仔细观察着草丛里的动静。
又过了一顿饭的时间,新来的和尚始终没有看出端倪,便忍不住率先开口了。
“施主在看什么?”
书生终于抬眼看了看和尚的光头,然后又低下头去。
“我在看蜗牛。”
“蜗牛?”
书生指了指草丛深处,“喏,就在那颗草上。以你的眼神不会瞧不见吧。”
“我当然早就看见了。但施主为何对它产生兴趣。”
书生漫不经心地道:“因为它在三时三刻前还在另一颗草的顶端,我想再过两刻钟,它就能爬到现在这颗草的顶端。”
和尚摇头苦笑,“看一只蜗牛从一棵草的顶端爬到另一颗草的顶端,这就是施主的目的?”
“是了,有何不妥?”
“真是浪费时间。若换成一只蟋蟀,恐怕瞬间就跳过去了,这只蜗牛未免太慢!”
“慢又如何?只要它愿意坚持。做同样的事,是轻松还是艰难,是刹那还是长久,个中滋味天差地别。前者所花精力既少,感悟亦少;后者克服万般险阻,感悟如水涨船高,多多益善。”
听书生一言,和尚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多谢施主,小僧受教了。”
书生抬起头,看和尚光头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轻蔑。
“你受教了,受了什么教?”
“这个……”和尚似乎又开始茫然。
书生的目光更加锐利,“其实我另有所指。”
和尚见对方老盯着自己的光头看,于是不经意地摸了摸。
“施主指的是?”
书生缓缓吐出两个字,“魔童。”
和尚愣神片刻,随后也缓缓吐出两个字,“了然。”
“何为了然?”
和尚首次露出从容的微笑,“这蜗牛便是那魔童此刻命运的真实写照。虽步履蹒跚,但日后必能成就另一番天地。”
书生亦首次露出满意的表情,“是啊,特别是在遇到那个人之后。”
“那个人?”和尚诧异。
书生原本收紧的瞳孔突然放大,“石鬼!”
“嘿嘿,”和尚这次笑得颇有深意,“竟然是他。魔童遇上石鬼,肯定会十分有趣。”
书生的目光却又暗淡下来,伸手摸了摸和尚的光头,“无趣,十分无趣,我都把天机道了出来,岂不是十分无趣。”
“嘿嘿,嘿嘿。”
和尚这次笑得有些尴尬。他平时最恨别人摸他的头,但眼前这个人,就算是摸他的卵蛋,他也是不敢动怒的。
书生收回右手,淡淡道:“你既已知晓,那么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和尚低下头若有所思,烈日当空照下来,竟将他的身形照得有几分虚幻,片刻过后,书生对面只余一缕青烟……
极北之地,风雪弥漫,大片村庄都在这白色世界里沉睡。唯独一人,在风雪中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每步跨出,便将先前的场景远远抛诸脑后。他双手抱着一名约三岁左右的男孩,尽管天寒地冻,这小孩却早已在其怀中熟睡。
“施主,慢走!”
耳畔突然响起低沉的语音,令怀抱小孩的男子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色僧袍的年轻和尚,正笑吟吟地冲自己双手合十。僧衣飘飘,竟未曾沾染半片雪花。
男子冲这名僧人冷冷道:“大师为何叫住在下?”
和尚指着男子怀中的小孩,“小僧为他而来。”
男子闻言面色更冷,“这小孩与你何干?”
和尚笑道:“他与施主何干?”
男子盯着小孩的面颊,只见其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不少冰霜。
“他与我有缘。”
和尚又笑道:“他的确和施主有缘,但缘分不在此地。”
男子将目光收回,“那在何处?”
和尚遥指西方,“千里黄沙驱九州,万点金光入海流。”
男子惊道:“你要我把他带去那里?”
和尚再度双手合十,“天地之大,他能去往何处?是世家门阀,还是宗门高院?一旦他开始成长,便会被这些地方所不容。但璞玉既出,又怎能被埋没,思来想去,也唯有那里可以安身。”
“可他年纪这么小……”
和尚笑道:“所以只能拜托施主先照顾他到十二岁。”
“即便去了那里,你能保证容得下他?”
“容不容得下试过便知。何况风云际会,亦存在不少变数。”
男子沉思片刻,“你究竟是何人?”
“施主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和尚的身影似乎突然离男子远了几分,在他足边隐隐开出几朵青色的莲花。
男子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你也觉得我们有缘,那许多事情便由我来代劳吧。”
和尚微微弯腰,口宣佛号,刹那间已是宝相庄严。
“善恶皆有因,万物皆有缘。施主今日的决定,已在不知不觉间,转动了命运的轮盘……”
风雪尚在肆无忌惮,但哪里还有和尚的身影?
这世间事却也凑巧,和尚刚消失得无影无踪,男子怀中的小孩便醒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对怀中的孩童道。
“我叫大明。”孩童揉擦着惺忪的睡眼。
男子笑笑,“这是你的小名,我问的是你的大名。”
孩童摸着脑袋想了想,“我,我就叫大明。”
男子再笑笑,没有说话。他笑起来很难看,仿佛面皮在抽搐。
两个人在冰雪中又行了很久,孩童突然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摇头,“不要问。”
孩童却又问:“是不问你的小名还是大名?”
男子的脸抽搐得很厉害,“小名不要问,大名也……”
他突然想到件事,觉得更加有趣,“算了,告诉你吧。我的大名叫做莫问。”
孩童仰着小脑袋叫道:“莫问叔叔。”
自称莫问的男子没有回应,只轻轻拍打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孩童又十分惆怅地道:“叔叔的大名叫莫问,大明的大名却叫什么?”
莫问盯着漫天的雪花,很认真地回答,“虽说是夏天,这里却如此寒冷。咱俩能在此相见,也算是有缘。既然你不知自己名姓,那叔叔就给你取个名字叫夏寒,你说好不好?”
孩童没有说“好”,而是直接拍掌大叫,“大明从此有大名喽!”
莫问将他紧紧搂住,轻声道:“从今往后,你我以表叔侄相称,你是夏寒,而我就是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