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明元年,七月十一。三天以前的很多事似乎已在建康皇城中被遗忘了。从在西口市卖肉的屠户到朝堂之上拱手而立的吏部尚书,似乎都忘了,皇帝驾崩,乃是国丧。若是刘昱魂游故里,这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遗忘怕是能让他再死一次。
皇宫里,御座交椅之上,现如今跪坐着的是一个稚童。刘凖今年十岁,圆脸红唇,一双乌黑的圆眼正四下环顾,打量着这突如其来的至尊之位。不经意间,和大将军的视线对在了一起,刘凖下意识地一缩头,之后慌忙坐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乱动。
南兰陵,武进县,临湘侯府。萧衍沐浴完毕,换上了一身清爽素净蓝纹白底的衣衫,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外。
房门虚掩,萧衍在门外拱手行了一礼,“父亲。”“进来吧。”萧衍应了一声,轻推房门,走进书房后又将书房小心关上,在父亲面前行了礼后隔着案子跪坐在了父亲的对面。
案子上摆着一副纹理温润的枣木棋盘和一杯清茶,棋盘上黑白纠缠,正下到了中局屠龙的时候,萧衍的父亲萧顺之白衣羽扇一派风雅儒士打扮,看来此前正在和自己对弈。
“父亲所料不差,手握重兵却又时常遭到羞辱,大伯果然起了不臣之心。不仅如此,孩儿此行还有个意外之喜。”萧衍微笑着拱手回话,执礼虽然规矩却不再刻意遮掩笑容,有了些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
萧顺之左手拈起一枚黑子,正在棋盘上空盘桓许久却不落下,抬起头笑着问了句“哦,还有意外之喜?说来听听。”
萧衍拱着手,收起笑容,将萧道成在街上被刘昱当做箭靶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萧顺之听完左手将黑子狠狠地按在了棋盘左上角黑白争斗最凶之处,右手不自觉地端起已经凉了的清茶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这个刘昱,暴虐成性,差点误打误撞毁了我兰陵萧氏的一份支柱,如此暴虐昏庸之人为君一日,这天下形式便坏上一分,”
萧顺之看了萧衍一眼,眼中嘉许之意颇浓“你凭借急智救了你大伯,这件事情做的很对,只是不知你说的意外之喜,喜从何来呢。”
萧衍正偷偷捉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此时听到父亲问话,急忙拱手答话“七月七日当晚,皇帝以射箭为名召见大伯,大伯白日受辱怒气尚且未消,恐无法再受一次箭靶之辱。当时天色已晚,不是射箭的时候,这时候召见大伯射箭,想必咱们的皇帝陛下当时是饮酒了,不太清醒。
大伯手握禁卫军兵权,盛怒之下入宫且彻夜不归,怕不是专程去当箭靶去的,那位皇帝陛下既然喝醉了,应该跑不了甚至想不到要跑,所以我想,此事应该算是个喜讯。”
萧顺之听到一半眉眼间已见笑意,此时更是放声长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手在棋盘上下了一颗黑子,感慨了一句“好孩子,辛苦你了。若是事事都如此顺利,为父有生之年或真能见到北伐成功之日也未可知啊。”
萧衍肃然道“父亲为北伐之事操劳半生,儿子将来若能掌控朝局,一定不负父亲的期望,全力北伐,收复河山。”萧顺之似是想起了什么凄然往事,苦笑着摇摇头:“现在谈这个为时尚早,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知道多少民族大义,血脉之情。好了,跑这一趟你也累了,如果没事便先回房歇着去吧。”
萧衍应了一声,行过礼后便退到了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腾腾腾地跑了回来,抓起一颗白子下在了棋盘上,随后又拱手行礼,再次退了出去。
萧顺之看着棋盘,愕然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把手上的黑子丢进了棋盒中。
武英殿上,刚对新任驻守边关将士分别进行指派的刘凖正经危坐,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萧大将军,见到满意的笑容后偷偷松了口气。
两年后的升明三年,四月。骑着白色骏马,裹着城郊青草的芬芳和春风的清暖,十五岁的萧衍再次入京。
经过两年的武艺锤炼,如今的萧衍已经儒气内敛,举手投足间颇有武将英风。过了南市,走在驰道上,萧衍莫名地想起了两年前北驰道之上的种种,当时刘昱在马背上弯弓搭箭,耀武扬威,此时坟头青草怕是能有半个人高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宣阳门,两名守卫宫城的将士见过来一个陌生人,上前拦下,盘问来历。面对盘问,萧衍只淡淡地答了一句“兰陵萧衍,齐王殿下召我来的。”
片刻后,一名侍卫领着萧衍走在了金水桥上。虽说是首次进宫,萧衍脸上却无雀跃之色,默默打量着这深宫大院内的光景。
皇宫里景致自然精巧,却不算什么奇绝之处,充其量是一处绝大的院子,只是这守备的森严确实超乎萧衍的想象,这才没多远,就已经过了三道关卡了,每道关卡都要检验令牌,盘问一番。外敌进入这皇宫大内,只怕不易。萧衍若有所思时,前面引路的侍卫停了下来,“到了,齐王殿下让您在此等候,稍后会有人来领您前去武英殿参加议事。”
此时已是正午,萧衍默然抬头,刺眼的阳光下屋檐下赫然挂着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仁寿殿。
仁寿殿大门未关,门外站有侍卫数人。片刻后,一个孩童的脑袋从虚掩的门后面探了出来,唇红齿白,煞是可爱。小孩看到萧衍后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萧衍见四下无人,好奇地走近几步,透过虚掩的殿门看到那个孩子正打开朱红色佛堂的柜门,钻了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一队禁卫军小跑了过来,在殿外站定。禁卫军铁甲,在阳光下,寒光闪闪,煞气逼人。
为首那人似乎是这队禁卫军的首领,面相凶恶,虎背熊腰,率先闯进了仁寿殿,不一会又急慌慌地跑了出来,喝问殿前的守卫:“人呢?”两名守卫面面相觑,萧衍咳嗽一声,轻声说了一句“佛堂。”那人恍然大悟,又跑了回去。
不多会,里面就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哭闹声,那名禁卫军首领将孩子提了出来,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那孩子的哭闹。他心知齐王殿下要这孩子上武英殿做的是头等大事,这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是断然不行的,正无计可施时,萧衍上前一步,蹲下摸着孩子的头顶问“好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那孩子正是刘凖,刘凖见面前这个哥哥长得和气,勉强止住哭声,流着眼泪答道“他们,他们要杀我了。”说话时,乌黑的眼睛里全是绝望。萧衍心中一痛,面上却微笑着,直起身来,“你若再哭,自然要杀你,你莫要哭闹,他们就不会杀你的,只是给你换个房子住罢了。”
小刘凖半信半疑却又无可奈何地擦干了眼泪,在禁卫军的护送下,一步一步向武英殿走去,嘴里喃喃道“惟愿来生来世,不生帝王之家。”
萧衍愣在原地,面沉如水,片刻后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升明三年,宋顺帝禅位于齐王萧道成,改国号为齐,年号建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