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皇宫。萧道成早早屏退了左右,和萧衍二人独处观星台上。观星台修得极高,隐有罡风阵阵,四野空旷,三面都是直直的绝壁,若是不大声呼喊,交谈的内容倒是没人能偷听了去。
静默半晌,萧道成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率先开了口“你的父亲,还好吧?”萧衍拱手答话“父亲大人身体还好,只是腿疾难愈,走动都难以做到,也骑不了马,不能亲来恭贺陛下登基之喜。”
萧道成点点头,“当年你父亲救了朕,自己腿上却中了鲜卑人的箭,也彻底断送了马上生涯。后来你替他来看朕,又救了朕一次。只是这北伐之事当徐徐图之,当下要做的,应该是休养生息。这样吧,除了北伐,你父子要什么赏赐,朕一应恩准。”
萧衍吸了口气,应道“陛下的难处,家父事先已然虑及,收复河山是大事,不能莽撞,休养生息强盛国力才是正途。父亲的意思是,之前在家赋闲数年,无聊得紧,但求陛下恩赐一个职位,让他可以为大齐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让大齐能早一日强盛起来。”
萧道成喜不自禁:“顺之如果真是这么想的,那就太好了,朕还一直担心他会让你力劝我北伐呢。朕的大齐开国之初,百废待兴,缺的就是你父亲这样的人啊。你恐怕不清楚,你父亲兰陵萧顺之可是当年咱们萧氏一族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智勇双绝啊。”
萧衍忙拱手答道“陛下在前,父亲纵然英武却不敢妄称第一。”萧道成嘿然笑了一会儿,转头问道:“你父亲要个官职,你呢,你也要做官吗?”
萧衍红着脸摇了摇头,“有陛下和父亲在,必定朝野一心天下大治。我只求做一介布衣在帝都游学,过得几年寻得良配给父亲添个孙子,一家祥和得享天伦,于愿足矣。”
萧道成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萧衍的脑袋“叔达啊叔达,当年我就寻思着给你配一桩亲事,你还推脱,如今怎么样,被朕说中了吧。行,朕知道了,你若看上哪家的闺女只管跟朕说,朕给你去说媒。只是你身为我兰陵萧门之人,做个布衣太不像话,朕会安排个爵位给你的。”
萧衍拱手一揖到地,“谢陛下。”萧道成似乎心情极好,挥了挥手“行了,那你退下吧。”萧衍应了一声,便告退了。
高楼之上,只留下裹着大裘的萧道成,和满楼夜风。
萧衍告退后在侍卫的引路下快步走着,思绪却回到了三天之前。
三天前,临湘侯府。依旧是一盘棋,两杯清茶,水汽蒸腾里,萧顺之把玩着手上的棋子,脸色凝重地叮嘱自己的儿子:“这两年来,道成挟持幼帝,铲除异己培植亲信,已然是这个天下实际的君主。这次来信让你去京城观礼,只怕观的不是旁的礼呀。此次入京,有些话不便在朝堂之上说,道成一定会在私下召你前去问话。”
萧顺之顿了顿,接着说“叔达你记住,倘若道成私下召见你时说的话,自称我时多于自称朕时,你就言辞恳切些,按我之前说的直陈北伐利弊,事涉山河破碎之辱,同胞被屠之痛,先人被食之恨,他会明白的。至于休养生息的话,让他放心,我会安排调度,不会毁了社稷根基的。”
萧衍应下后,迟疑了一下,抬头问道:“若是大伯他句句以朕自居呢。”
萧顺之愣了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才笑了笑接口道:“若是如此,为父生前恐怕无法再见北伐功成之日,这件事就要靠你去做下去了。他日还我河山之时,别忘了给为父的坟前洒一杯酒,不,一坛酒。”
萧衍听得心惊,直直跪下:“父亲!单凭一个称呼就断定是否有些武断,即使大伯自称句句是朕,孩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料想也能让大伯同意北伐之事。”
萧顺之摆摆手:“你大伯新近登基,改口称朕必然未成习惯,纵然守礼改口,可你是他侄子,又救过他,他也不会言谈间刻意句句称朕。所以,倘若他言谈间句句称朕,那简直就像是在说,不要开口提那北伐之事,咱们现在是君臣,你要听我的一样。你若执意要说,他只会觉得不耐烦。自古权力最是迷心,他既不愿冒险北伐,我们相逼何用。”
萧衍叹了口气,一脸黯然:“那倘若那人当真句句称朕,孩儿如何应答?”
萧顺之想了想,笑了笑“那你就替我要个官职,既然无法北伐,我好歹也要为后世子孙做些事。若他要封赏你,你就说不愿做官,希望能长住帝京游学,他若要起用我就多半会给你封个爵位让你赋闲在京为质,往后的路,我要你自己去铺。”
萧衍拱手一揖到地:“孩儿明白了。”萧顺之颔了颔首,“起来吧,明天就要赶路进京了,早些歇息去吧。”
萧衍闻言却并不打算告退,扭捏道“父亲,这棋还没下完,是否能容孩儿……”萧顺之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躲也躲不掉,怕了你了。”
夜风渐寒,萧衍紧了紧衣服,收回心思,原来,已经走到宫门之外了。
第二日,新上任的皇帝陛下颁布了新政。止奢靡,尚节俭。齐国上下,皆应与北方诸国交好,不得轻言战事。临湘侯萧顺之,智计卓绝有经世之才,特封为凤阳尹,其子萧衍早年救驾有功,封为四等子爵,俸禄两千石,并在京城北驰道旁赐萧宅一座。
圣旨传到了萧衍所在的客栈,萧衍跪下匍匐行礼,“臣,谢陛下恩典!”嘴角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弯了一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