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瑚以为路阶白会不高兴,但出乎意料,他很平静地“嗯”了一声,又道:“不急。”
然后像往常一样,要伸手替她抹嘴角的点心渣。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吃点心永远会把自己的脸弄得脏兮兮的。但杉瑚现在正处于愧疚状态——已经踩脏人家一件衣服了,哪能再弄脏一件?
她赶紧让了让,一边说“不用”,一边用舌头自己舔了干净。
路阶白移开视线,停在她腮边的指尖动了动,缓缓掠过她耳侧的碎发:“想吃什么,别的?”
他的意思是,明天还要来看她?杉瑚惊了惊,要是和上官尧迎头撞上怎么办?
杉瑚只好委婉地表示拒绝:“师父,点心吃多了会牙疼。”
路阶白却认真道:“点心不是糖。”
坏了,忘了师父博闻强识,还特别喜欢纠正她的错误观点,忽悠不得。
杉瑚眼珠一阵乱转,迅速补充:“会长胖!”
这个理由?好像确实成立。
路阶白静如湖面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后仔仔细细将她全身打量了一遍,陷入了沉思,微拧的眉头显露出些许严肃。
半晌,路阶白公布了自己思考后的结果:“先吃。”
他知道她擅长厨艺,而且嘴巴很挑,一定吃不惯牢饭,所以舍不得她饿肚子,糕点肯定要让她吃的。
杉瑚的关注重点在那个“先”字上,一种不详的预感让她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又是一枚路氏“你白痴吗”经典眼神。
路阶白理所当然地道:“你减,我监督。”
杉瑚:“……”
小徒弟的身材太完美,无论是长肉还是变瘦都不好。仅仅从满足他养眼需求的角度来说,他也不愿她变胖。
最后看了一眼杉瑚微微扭曲的表情,趁她还没有回神,路阶白施展缩骨功,不动声色地飘出了牢房。
不一会,守在几重牢门外的侍卫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身咆哮:“路……去死!”
他们讶异地对视一眼,这位姑奶奶怎么了,她可是皇上特地吩咐必须好好照顾的对象。正打算找人进去看看,一个人忽然开口:“本统领进去即可,你们不用去了。”
侍卫们一惊,急忙参拜:“见过统领。”
“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翁统领点点头,从墙上取下钥匙,带着一个全身都裹在黑斗篷里的人进了门。
他并未走进最里面的囚室,只替那斗篷人开了门,便退到一边等候,姿态恭敬。
杉瑚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便知道是谁来了。她眸色一闪,收敛好情绪,正襟危坐。
不一会,斗篷人出现在铁栏外,看到她之后突然眼神一凝,“咦”了一声。
杉瑚一怔:“陛下是怎么了?”
斗篷人将兜帽拉下,果然是皇帝上官暨。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竟是一副忍笑的表情。
他古怪地眼神在她头上停留了一会,问道:“国师来过?”
杉瑚翻了个白眼:“没有。”
“好好好,你说没来就没来。”上官暨对她的无礼始终很宽容,眼神却又往她头上溜了溜。
师父刚才替她挽了头发,有什么不对吗……杉瑚微微眯眼,伸手便要去摸。
上官暨却咳嗽一声,脸色一正,称赞道:“你做的很好。”
杉瑚见他要开始谈正事了,双手按膝,也严肃起来:“已经有反应了?”
上官暨颔首,那双盯着她的眼睛有些灼热:“吏部侍郎和谏议大夫速度很快,密折已经传进宫了。皇后今日之举,众臣均有不满。”
杉瑚被他看得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一块很好的砖头,被用去补了个小洞之后,因为效果还行,已经开始被人算计着去补大洞。
她皱眉给他泼了盆冷水:“这两人和兵部尚书交好,不能代表百官。”
上官暨却笑而不答,带着某种隐秘的笃定。他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你再想想?”
这个奸猾的皇帝,已经成盟友了居然还要考较她?
缺少能和王府隐卫相媲美的探子,他的消息无非来源于后宫。
宫妃和臣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然相互扶持,由此也给了上官暨机会,可以通过其中一方的态度,推测另外一方。
杉瑚不屑地哼了一声:“下官真为诸位娘娘们感到不值,竟有皇上这样一位枕边人。”
“果然,还是你聪明。”上官暨似笑非笑地赞了一句,又淡淡道:“若连这么一点价值都没有,她们还有什么资格做朕的嫔妃?”
总是温和,对谁都亲厚得很的皇帝,终于在这一刻流露出本性中冷酷的一面。
杉瑚嗤笑:“皇上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宫里的娘娘们,色艺双馨。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光容貌上,就已是天下女子之绝。”
上官暨闻言却笑了,眼神又在她头顶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贵妃这个谏言不错,朕会采纳的。”
杉瑚心下莫名不适,转开了头:“就算众臣和诸妃都对皇后不满,但皇后终究不能和镇远将军划等号。”
“你是指?”
“就算我能为你坐镇后宫,压制后权,你不见得就能通过皇后,将她父亲的兵权握进手心。”
没错,今夜她和上官暨折腾了这么半天,兜一个大圈子,最后的目的指向是兵权。
这位国丈作为皇党最主要的支柱,已经开始有些忘了身份。上官暨已经深受皇权分散之害,哪里能在他表露出“老子将军当逆了,皇上你挪挪屁股给我半个龙椅坐坐”的想法后,继续容忍?
今夜,只是他们联手收权的一个小引子,在兵部尚书和镇远将军之间,结一个小小的疙瘩。
“看样子贵妃是在怀疑朕的能力了。”上官暨眯起眼,虽然还是笑得像是没脾气,语气里却多了一分威严。
“朕自有打算,贵妃只需好好准备,几天后入主卧凰宫就好。”
杉瑚一愣:“卧凰宫?”
上官暨颔首:“朕来看你前刚改的名字,就是原来的瑾宫。”
“瑾宫?!”杉瑚一下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瞪着上官暨道:“上……皇上,你疯了吗?”
上官暨挑挑眉:“朕早就说过,允你直呼朕名的权力。”
“别转移话题,你知道瑾宫代表着什么吗?那是中原第一位皇者,大庆开国帝君上官昭璃,为其妹青冥大长公主而建的!”
代表……永远不能说出的禁忌之爱,也是君王真心所在的象征。大庆开国以来,瑾宫只被启用过两次。
这是比皇后宝座更让嫔妃们疯狂的存在!
“如果不知,朕也不会让你住进去。”上官暨显然料到了她的反应,笑容不变:“你毕竟没有根基,朕是在替你造势。”
“既然知道我没有根基,却在我一进宫时就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之上,皇上您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捧杀呢?”
上官暨将“捧杀”二字念了两遍,学着她装无辜时的样子眨了眨眼:“贵妃多虑了,朕可没有想那么多。”
这个时时刻刻都在评估她的能力,以保证能够摸到她实力底线,然后一点不浪费全部榨干,好把她利用得彻彻底底的狗皇帝!
与虎谋皮,她认了。
杉瑚勉强忍住险些爆出的粗口,阴沉着脸道:“下官知道了,皇上请回吧。”
上官暨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愤怒,一脸真诚地道:“注意休息,朕明晚再来看你。”
又是一个要来看她的?杉瑚炸毛了,男人们啊,你们有完没完?
一个多疑的时刻跟你玩猜心猜不对就要你命的,一个对你很好让你愧疚得不行却总是不得不伤的,一个想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利用你的。
来一个就算了,她不得不接着。
天天三个一起来,她还不想短命好吗!
她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下官还没进后宫呢,皇上你不用这么积极地进入状态。这句话,还是多对着方妃娘娘说说吧,户部尚书中立得也够久了。”
上官暨摇头:“朕是为了能与你加深对彼此的新任,不想贵妃竟如此看朕。”
杉瑚却连看到他都不想,一个翻身滚进她的干草床里,只冲他挥了挥拳头。
上官暨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临走前又说了一句:“女为悦己者容,贵妃就算对朕无心,也该认真打扮打扮。”
顿了顿,道:“朕让翁统领给你送面镜子。”
“慢走,不送。”杉瑚打个呵欠,压根没放在心上。
片刻之后,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杉瑚虽然没看,却能想象到那翁统领黑着脸,给她送镜子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好笑。
罢了,也不知她折腾一晚上成了什么模样,照照。
杉瑚慢悠悠地坐起来,捞过牢门边的镜子,就着上官暨之前拿来的蜡烛的微光,懒懒地看过去。
下一刻,一声比方才的咆哮更加狂怒的吼声,袭击了牢中众侍卫的耳膜。
杉瑚眼如铜铃,气喘吁吁地瞪着镜子里怒发冲冠的自己——谁能给她解释一下,她头上这一串……
神似糖葫芦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她居然还顶着这样一颗头,和上官暨自以为气势相当地、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讨论了半天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