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自己的小院,穿过一条条回廊、一座座园圃、一扇扇拱门,杞敕来到主院;又穿过一条条亭道,最终来到一处偏厅。
偏厅里面,一名年过三十的妇女与一名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说笑。
妇女一身白衣,不见其它色泽,想来是位高洁之人;头上仅戴一支玉钗,并无其他配饰,可见其爽落。观其坐姿与面容,又透漏出几分威严。
小女孩一身青罗,两根辫子垂在肩上,显出几分淡雅;可喜却是脸上堆积的婴儿肥,颐上的一抹嫣红,望之可亲。嬉闹之中,又让人窥视到妇女的温和与女孩的调皮。
进了偏厅,杞敕发现母亲杞姬氏与妹妹夭夭已经在等自己了;正准备告罪,母亲杞姬氏就开口了。
“我们的小大人今日怎么来晚了?”杞姬氏总理家务,眼角已有了些皱纹,但只是平添了几分温柔贤淑。虽是问话,却带着宠溺与打趣。妹妹夭夭也是满目含笑,向着杞敕挤眉弄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必若不是母亲在座,定要抓住难得的时机,“羞辱”杞敕一番。
“母亲!敕儿只是读书过了头,耽搁了片刻罢了。”杞敕行过礼,后无奈地向母亲开口解释,又转头瞪了一眼满脸幸灾乐祸的妹妹。
“哦?新夫子如何?读的又是些什么书?”母亲听闻缘由,倒是“正经”了一些。实际上,杞姬氏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办事利落、不苟言笑,只是在这个唯一的儿子面前,总会展露其“为老不尊”的一面。
“读得是《尧典》与《舜典》。”杞敕答道:“夫子学问如何,杞敕尚不得知;不过对于夫子的为人,杞敕却是稍有体会!”杞敕见着机会,立即就给自己的准夫子上眼药水。
“夫子为人如何?引得敕儿如此大的怨气,说出的话都带着酸气?”杞姬氏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作势在鼻子前扇了扇,忍俊不禁道。
“傲,简直傲的没边了!”对于母亲的调笑,杞敕颇感头疼,只能将郁闷发泄在新夫子身上,“本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傲的了,遇到新夫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傲上有傲!”
“说说。”杞姬氏一边吩咐下人上菜,一边对杞敕道。
“昨日新夫子交给我一卷《尧典》,只为我读了一遍,就让我离开;今天更过分,句读也不为我理清,就将我轰出来了!”杞敕就像被欺负的小孩子一样,倾倒着满腹的苦水,“还有,到了现在,我还不知道新夫子姓甚名谁!”
“若无句读,我儿能读通《舜典》吗?”杞姬氏盯着杞敕,满目关心地问道。毕竟涉及到杞敕的学业,杞姬氏也不敢大意。
见杞姬氏担忧,杞敕赶紧拍拍自己胸口、昂着头,故作傲然道:“我是谁?母亲请放心,这点困难还难不倒我!方才我已将《尧典》基本理清了。”
“笨哥哥!你是杞敕,是母亲的儿子,夭夭的兄长!”夭夭终于找到机会,一番插科打诨将杞敕营造出来的气势搅乱。
“夭夭,哥哥以后就是正经读书人了,不跟你一般计较!”对于这个妹妹,杞敕最是没有办法,只能从其它地方打击她。
杞姬氏知道杞敕的学业不会受到影响后,也就不再追问了;毕竟新夫子是杞老夫子所推荐,应当不会出现差错。遂听凭一对儿女斗着嘴,为他们盛好米饭……
“笨兄长,你又错了!娘亲已经教‘诗’给夭夭了,夭夭以后也是读书人!”夭夭撅起嘴角道。
说完,夭夭更是甩开头,斜睨着杞敕,得意溢于言表!
杞敕满脑子挂满黑线!
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碗,杞敕闷头吃饭,直接不理这个妹妹。
“笨哥哥,知道‘夭夭’的名字怎么来的吗?”显然,夭夭是不准备放过杞敕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杞敕摇头晃脑,用夸张的语气缓缓地念出这一句。
“是吗?桃夭妹妹!”念完这句诗,杞敕前倾着身子、俯视着“夭夭”,戏谑地问道。
“哎!”杞敕故作深沉地放下饭碗,用充满“教育”的眼光看着妹妹道:“夭夭,哥哥给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井里有一只青蛙,因为它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天,所以它以为天只有井口那么大!”
“又有一个河伯;秋天到了,百川的水都汇集到了河里,河伯以为天下在没有比自己更伟大的了。直到他到了到了北海,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你明白了吗,桃夭妹妹?你就是那只井底之蛙、河底之伯啊!哥哥我谦虚,不愿意展现自己的才学,但也远不是你可以揣测的。所以,你要像河伯一样,敬畏你的兄长啊!”
杞敕看着“夭夭”妹妹愣愣的表情,肚子都快笑炸了,脸上还是勉力“坚持”着一副“严肃”的表情。最后,杞敕还是忍俊不禁,笑意溢满双眼,所以赶紧低下头,避免“笑场”。
桃夭就是这个便宜妹妹的名字,不过杞敕与杞姬氏通常亲切地呼她作“夭夭”。夭夭的父亲本是平民,因战功被杞敕父亲封在一片桃林,赐姓“桃”;后来,夭夭的父亲战死,又因其母早早离世,所以杞姬氏就将她抱养过来,仍为桃姓。
“真的是这样吗,母亲?”夭夭满脸愕然,大眼睛里闪着泪光,楚楚可伶地向杞姬氏求救。
开玩笑,这些漂亮的诗句在后世都被用烂了,杞敕自然耳熟能详了。不过,这一首《桃夭》,杞敕也就知道这一句而已。
“放心,你敕哥哥在唬你呢!”杞姬氏看了一眼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杞敕,伸手摸摸夭夭的头,安慰夭夭说道:“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这一句,在那里故作高深呢!”
“母亲!不带这么偏帮的!”杞敕幽怨地看着杞姬氏,苦着脸道。
“笨哥哥原来是在装腔作势!哼,那你再说说,‘夭夭’是什么意思?”夭夭转过头,恨恨地瞪了杞敕一眼,将眼中的水花收了回去。不过小孩子刚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忍不住夸耀,也就来不及计较杞敕方才的“调戏”了。
这个问题倒真把杞敕难住了,虽然嘴里也念叨过几次,但杞敕从未深思其意义。
“正想向聪明伶俐、博学多闻的夭夭妹妹请教呢!”杞敕咧着一副笑脸,恬不知耻地道,其实也是转移话语。
“听好了!”夭夭偷偷地看了杞姬氏一眼,略带羞涩:“‘夭夭’正繁花满目之景致,且花开又似笑,繁花之盛与女笑之貌恍惚难分,交织成象。”想来是复述母亲的话了。
若杞敕前世稍有用心,就会知道“夭夭”在后世的笺释并非如此。以《毛诗传》为代表,后世文人习惯将“夭夭”解为“桃树之少壮”。当然,也有一些文人独具慧心,如谢惠连:“红桃含夭,绿柳舒荑”,“夭”即“笑”已是十分明晰。
杞敕看着夭夭脸上的那块嫣红,不由想起了“桃花笑依旧春风”和李义山的“无奈夭桃面”,物非人彼、越千年,竹书不得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