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夜色而归,姜绿迎褪去一身舞服,重换上栗色交领常服,静坐在梳妆台前。
贴身婢女小满立在门外犹豫片刻,终是下定决心推门进屋。屋内仅有一盏烛火,四周暗得令她心慌,她刚想退出房间,银铃般婉转的声音已传到耳边。
“小满,莫要关门了,过来陪我说说话吧!”姜绿迎的脸映在烛光里,看不出喜怒。
小满一怔,旋即抬眼望向姜绿迎。她的手紧紧握住木门边框,指尖泛白。阴寒的夜晚,小满的后背与手心竟冒出一层薄汗,她深吸一口气,讪笑着走上前,“绿姐姐,方才小满以为你睡下了,正要掩门出去呢。”
姜绿迎转过头,看向黑暗中的小满,“你明知我今夜睡不着的。”
小满的心越发慌乱起来,“绿姐姐此话何意?”
再开口时,姜绿迎的声音里少了分温柔与甜美,多了分哀怨与冷漠,“小满,你为何明知故问呢?若不是你,义父大人怎会命我今夜弹琴跳舞,义父大人又怎会有心将我送给当今君主?”顿了顿,她恢复平和,“来,小满,过来坐下,过来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你为何这样做!”
烛光忽明忽暗,烧尽的烛油滴落烛台,发出“咝咝”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听得尤为真切。
眼见姜绿迎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小满自然无可推脱,她掩住门,迈开脚步走上前去,每走一步,心便静上一分。待到她走到姜绿迎面前时,那颗慌乱的心已平静如水,她直了直腰板,觉得不必再卑微下去。
姜绿迎喜爱平淡生活,纵然才华横溢,也从不外露,正因如此,姜绿迎算是吕不韦众多义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她深居相府后苑,久而久之便被吕不韦遗忘了。
小满所做的不过是花点心思叫人到吕不韦耳边吹吹风,提醒他,还有这么个貌美如花并富有才情的义女久居后苑。只要吕不韦上了心,姜绿迎便有出头之日,陪伴在姜绿迎身边的她亦有享不尽的荣华。
“小满,你是真心待我吗?”姜绿迎未看小满,也未等小满回答,她自顾自地说道,“我待你是出自真心啊!你我同是被他人掌控的可怜人,在你身上,我能清楚地寻觅到我的身影……你我长居后苑七载,表面上我主你仆,事实上,我从未把你当做婢女,我只当你是我相依为命的好妹妹。这样宁静平凡的生活不好吗?我以为可以在这里一直无牵无挂地生活下去,你为何要打破它?”
小满面无表情地说:“那只是你以为!我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不想!我本可以跟你生活得更好,可你偏生没有一点争名逐利之心!也不是,你若没有一点争名逐利之心,今夜又怎会在丞相大人面前如此卖力的展现才华呢?你和我是一样的!”
姜绿迎悲伤地摇摇头,“小满,你不懂我!若非我知道是你向义父大人透露了我的消息,我又怎会如此卖力的展现才华?倘若我与你描述的才女全然不同,义父大人必定会罚你!你竟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小满,你的心呢!告诉我,你的心呢?”
小满哽住,她方想起,若吕不韦见到的姜绿迎,既弹不出绝美的曲,又跳不出绝美的舞,吕不韦第一个惩罚的应是谎报消息的她。
千般心思都比不过姜绿迎对她的爱护,小满抬袖拭去眼底的泪水。
“小满,小满你哭了!你为何哭了?”姜绿迎诧异地看向小满,她的小满几时哭泣过?
当初厨房一连五日忘记给后苑的一位老奴供食,是小满饿着肚子将省下来的面饼送到那位老奴嘴边。姜绿迎生病时找不到大夫医治,是小满溜到厨房偷食,她被恶狗爪咬,伤得惨不忍睹,她非但没有哭泣,还微笑着把手心紧握的两个肉馅米饭团子递给病中的姜绿迎。
“小满莫要哭了,莫要哭了!”姜绿迎急忙伸手轻拭小满的脸,话语中夹杂一丝慌乱,“小满,我是埋怨你了,我只是……我只是……只是不懂,不懂你为何这样做,你也曾说你喜爱这后苑生活的!”
晚风吹进屋内,烛光摇曳了两下,忽地熄灭了。
小满回过神来,她一把挥开姜绿迎的手,后退三步,失声说道:“绿姐姐,丞相大人不可能养我们一辈子,不可能一辈子供我们吃喝无忧的!他收养我们的目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绿姐姐你容貌美丽,大人便收你做义女,而我姿色平庸,便只能当个婢女。绿姐姐,我为何不利用你的美貌过上好生活?为何不利用?是我偷偷告诉丞相大人的,我说你姜绿迎才情卓越,无与伦比,人长得花容月貌,美艳不可方物!”
那时,病中的姜绿迎早已泣不成声,她颤手接过米饭团子,小心谨慎地剥开包裹的苇叶,却是硬塞进小满嘴里,小满急忙把米饭团子推给姜绿迎。
“我亲手打碎了姐姐你的平静生活,是我知道,后苑偏僻,丞相大人又日夜繁忙,他可能早已将你我抛之脑后。我多么害怕他会把你我抛之脑后啊!绿姐姐,现今丞相大人要送你入宫,你会带我进宫的,是吗?只要进了宫我便什么也不怕了,绿姐姐如此美艳,殿下定会迷恋于你,到时候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绿姐姐,我当真受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连吃个饭都得伸手去要,太苦了!太苦了!太苦了!”小满泪如雨下。
姜绿迎颤声问道:“小满,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没什么。绿姐姐,你已被丞相大人看上了,他日你会被送进宫中服侍君主,我会随你而去。”小满敛住眼泪,溢满泪水的眼底忽而闪过一丝异色,她悄悄侧身将手臂收到身后。
姜绿迎见状,立即抓住小满的手臂,小满失声惊呼。
姜绿迎不顾小满挣扎,强硬地捋起她的衣袖,“谁打的?小满,你告诉我,是谁打的?”
小满的手臂伤痕累累,一道一道明显的鞭痕在黑暗中如同扭曲的蜈蚣,布满整个手臂。姜绿迎看得胆战心惊,她从不知道小满经历过这些,鞭痕虽已结痂,但那刻骨的伤痛她能想象得到。
“小满你说话啊!你快说话啊!什么时候被打成这样的?被谁打的?”姜绿迎掩住嘴唇,失声痛哭。精致的柳叶眉蹙在一起,泪水花了精心涂抹的妆容。或许抽打在自己身上也没什么疼痛,可抽打在小满身上便如同抽打在姜绿迎心头,怎觉不疼?
她无法想象小满是如何咬紧牙关,任由长鞭抽打的。这些日子里,小满浑身伤痕累累却仍旧与她谈笑风生,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而她竟一直没有发现小满的异样。
“一个月前,我出府时遇见了前院管家,他说看中我了,要我跟他。我心里害怕,不敢从他,他便把我捆绑在柴房里,一边用长鞭抽打,一边侵犯了我。绿姐姐,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是你,因为我知道,告诉你不过换来几句疼惜与安抚,你帮不了我!我越是不敢说出去,他便越发得寸进尺……假以时日,丞相大人彻底忘却了你的存在,绿姐姐你又如此美艳,怎能在这后苑保全自己?”小满无力地说,“我是真心喜爱平淡的生活,但活在这世上,哪来真正的平淡?唯有权势地位才是真切需要的。”
姜绿迎信誓旦旦地说:“小满,我不会再叫任何人欺侮你!”
次日,吕不韦派人送来一箱金银珠宝与一车绫罗绸缎。
姜绿迎望向蓝天,圣洁的云朵在天空中飘荡,她忽而羡慕起自由自在的鸟儿。一行鸟儿扑腾飞起,她收回目光,心里只有一丝怅然,其实鸟儿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它们要自己觅食,还要躲避天敌。
唯有权势地位才是真切需要的,有了这些,不仅能养活自己,更能保全自己所在意之人。可这真切需要的,分明不是她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