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待到明月闭上双眼。嬴政撩开她遮面的长发,抚摸她细腻白皙的脸颊,他的正夫人本该是她,也只能是她。
思及此处,嬴政安心地睡去。
只是这夜,嬴政睡得并不安稳,他在梦中辗转反侧,一时间所有悲苦涌上心头。
梦里没有追鹰与阿若,梦里也没有明月,梦里只有一望无垠的冰冷与绝望。雪地里落下两行车辙,他扑过去撕心裂肺地吼叫,“为何不带我离开!为何不带我离开!”
犹记得,那是赵国邯郸城于那年深冬落下的第一场雪,雪势很大,大到转瞬掩盖了地上的车辙印,疾驰远去的马车至始至终没有停留,车上之人更是从未回头看一眼。哪怕回头看一眼也好,他想。
赵国邯郸城,嬴政生母赵姬的故乡,生父嬴子楚被换做人质的地方,他的出生地,他的一整个童年都在赵国邯郸城。
赵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尚且年轻的赵姬生得花容月貌,“离开?到哪里去?我们都被抛下了!都被抛下了!”她忽而扑到嬴政面前,双手牢牢掐住嬴政的双肩,歇斯底里地大喊,“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我恨你父亲,也恨你!如果不是你父亲,他根本不会把我送出去!不会!”
赵姬口中的他,是当时在赵国富甲天下的珠宝商人吕不韦。
吕不韦费尽心机终是结束了嬴子楚作为质子的生涯,留下嬴政代替。
赵姬仰天大笑,一张明艳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政儿,你还不懂吗?吕不韦把我送给你父亲,不过是让我为他生个孩子,秦国王室总要留个质子在赵国,你父亲心心念念只想回秦,所以你的出生,便是为了取代他啊!”她的气息全喷在嬴政脸上,“你真可怜!没人疼的孩子!我也不疼你,我恨你!”
夜深人静时,嬴政抬起头望向天空一轮明月,他轻声地问道:“告诉我,我只是一颗棋子吗?”
其实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赵姬说的没错,为确保秦赵两国安宁,秦国王室总要留个质子在赵国,嬴子楚若想顺利离开,只有找个具有王室血缘之人替代他,这样的人远在秦国宫城,他找不到,即使找得到,也不会有人愿意替代他来到这异国他乡当个受尽欺侮的质子。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个女人生下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并把这孩子留在赵国。
邯郸城的深冬冷得彻骨,他咬紧牙关,不知挺过了多少个寒冬。被赵国最低贱的宫人肆意打骂之时,他一边忍了又忍,一边坚定地告诉自己,现今他被整个天下抛弃,那么总有一天,他要让这整个天下臣服在他的脚下!
他的野心,是整个天下!
睁开双眼,嬴政直挺挺地坐起身,惊得他身旁的明月连忙跟他一起坐起来。
沉默许久,嬴政开了口,“做噩梦了,我却知道那不是梦。”
明月抬手,温柔地拭去他额头的汗水,“不怕……嬴政不怕。”
嬴政握住明月微凉的手,“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明月吗?”不待明月回答,他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凡阴天,雨天,雪天,夜晚都是没有月亮的。只有在晴天,夜晚才会出现一轮明月。在赵国邯郸的每一个白天都是受尽折磨的,每一个夜晚都是那般难以入眠,夜晚是我难得轻松安静的时刻,我时常坐在窗边看月亮,总想把话说给月亮听,我只信天边的那轮明月,因为它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说出我的秘密,永远照在我身上,永远不会抛下我!世间人事瞬息万变,不可信任,唯有明月永恒常在。”
他唤她明月,即是他给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嬴政慢慢地诉说:“我以秦国质子身份出生于赵国邯郸城,自出生便被父亲利用,被母亲厌恶。父亲被吕不韦接回秦国后,母亲日渐堕落,我也日渐长大,赵国宫人待我越发狠毒。我对天发誓,要这天下皆臣服于我!”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终于,已登王位的父亲病重驾崩,掌握朝政的吕不韦想到我这嫡子仍旧留在赵国,他便把我接回秦,扶我步上王位。可实权并不在我手中,明月,我离这天下尚且太远。”
明月低声念叨,“天下……”
“久久未想起这些往事,也不知今夜怎梦到了,许是上天在提醒我,不可过分沉迷于你。”嬴政垂眸苦笑,“明月,有你在,我总觉得满足,好像天下臣服与否都已无关紧要了。”
明月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战马嘶吼,硝烟四起,横尸遍野,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飘来晃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有一分欣喜的狠戾,像是一只嗅到血腥味的野狼,“不!天下!”她反身紧紧抱住嬴政,“天下!天下!”天下是打出来的,是层层尸体堆积出来的,她需要战争,需要成河的鲜血。
“明月,你也想要这天下吗?”嬴政有些惊诧,不知为何,他忽而觉得此时抱住他的明月不是以前的明月,“明月?”
明月恍惚间清醒过来,她嗫嚅,“嬴政……”
嬴政安抚地拍了拍明月的后背,暗笑一下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说道:“明月,近些日子我确实没了与吕不韦争夺权势的心思,不过上天已来提醒我了,今后我必定要拼出一条血路!”
他受够了当嬴子楚的一颗棋子,现今他自是不愿再当吕不韦的傀儡君主。
明月闭目呢喃,“嬴政,我陪你。”
“到那时,你会是我的正夫人,我秦国的王后。”嬴政坚定地说道,“明月,陪我!”
窗外传来风声,斑驳的树影落满窗棂,天气依然闷热,连风也是温热的。
嬴政扶明月躺下,“明月,你先睡会,我想出去走走。”
明月摇摇头,“陪你。”
“好!”嬴政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眸里溢满柔情,“陪我。”
嬴政随意披上一件单衣,转身又为明月系上一件黛色外袍,“天热归天热,可你总是体寒,多穿些也是好的。”
殿外,静谧无声,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半空。月亮是弯月,像一只肥胖些的挂钩,月光微弱,却硬是照亮了四周的道路。
踩在皎洁的月光上,明月微微一笑,挽住嬴政的手臂。
嬴政会心一笑。他藏在心底的话终于全说出来了,此后漫长岁月,他将与明月携手,共赴这浩茫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