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佩群与玉如二人被杀后,明月明显的精神不振。
嬴政安抚许久,仍不奏效。无奈之下,他只得召来阿若,命阿若多关切些明月,时常陪她到湖边花园走一走,省得她越闷越无精打采。
明月也不愿理会阿若,她不愿听阿若在耳边唠叨,更不愿阿若触碰到她。
嬴政问起明月近况时,阿若心有埋怨却不敢说出口,“明月姑娘许是厌恶奴,奴不知做错了什么,叫姑娘如此排斥。”
嬴政不耐烦地说道:“伺候不好明月,孤要你何用!”
阿若慌忙跪地,磕头谢罪,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才等来嬴政一句,“罢了,起身罢!”阿若连忙起身,她顾不得头脑昏沉,满怀感激地说:“谢过殿下!”
嬴政挥开衣袖,大步流星地走出侧宫,抬头正见明月一动不动地杵在院内,她面无表情,眼眸幽深。
嬴政喜上心头,“明月!”
明月转向嬴政,轻启朱唇,念叨:“阿若……”
嬴政的脚步生生顿住,他苦笑道:“明月,我不会诛杀阿若,你且放宽心。诛杀佩群与玉如二人已叫你如此疏离我,我怎敢再做逆你心意的事情?你想护住阿若,故而疏远阿若,只是你的用心,阿若当真领悟了吗?”
听闻嬴政并未有诛杀阿若的心思,明月便不再多留。她转过身,留给嬴政一个瘦削孤寂的背影。
嬴政唯有心中叹息。若佩群与玉如二人当真忠心耿耿,他本可不杀她们的,可他依旧改不了多疑的性格,一心只想防患于未然。
他曾为明月信任了一个追鹰,现今他也该为明月信任一个阿若了。只是他的那般用心良苦,明月究竟懂了几分?他很怕,很怕她什么也不懂。
明月再见那个孩童已是月末。
梨树花期仅有二十天左右,绚烂一时终将零落成泥,再美也逃不脱宿命的结局。
梨树林与之前那番枝繁叶茂、素花竟簇的场景截然不同。在空中飘飞起舞的白花消失了踪影,略显光秃的枝头上挂有两三片残瓣,失了生机,没了活力。清风拂过枝梢,残瓣蔫蔫飘落,于半空旋转两圈后,落入泥泞。
满目萧条,满目苍凉,这样的景却又不能说不美。
“姐姐,是凄美。”孩童倚在树干上,眸光似有哀伤,“姐姐,你可知这梨树若要结出果实,便得跨过寂寞萧条这一关,瞧瞧那残败的枝头,仔细瞧瞧,可是有新生的果实了?”
明月疑惑地看向他,他故作轻快地耸耸肩,眼里的哀伤之色更甚了,“姐姐,我在等你。”
“等……我?”明月询问。
“是,我在等你。这些日子我很难过,姐姐,”孩童闭上眼,倚着树干缓缓滑下,“我的爷爷去世了。”睁开眼,他望向碧澄的天空,“自打记事时起,便是爷爷在我身旁,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懂得做人的道理,他时常夸我聪明无比,说我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才智,他说我会成为他的骄傲,成为家族的骄傲。可我总也不安心学习,反而四处调皮闯祸,叫他头疼不已,现今他去世了,再不会有谁夸我骂我,我的家彻底败落了。”
梨花落尽,一片萧条,这是凄美,唯有别致另类的美丽才最是令人难忘。
“姐姐,我不知该何去何从。”孩童垂下头,“其实与你说了也没什么用,可我的心里终归舒坦了些。我看到你的耳坠了,想来宫中那人护你心切,他如此护住你……有人愿意护住你,是你的福气,姐姐,记得珍惜,莫要等到失去了才知后悔。现今我已然后悔了,可我再也回不到童年时,听爷爷讲一出孔子东游了。”
明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孩童的脸颊,他的眼睛红肿,面容憔悴,他说他在这里等她,可她并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若她一直不来,他是否会一直等下去。
他说:“姐姐,或许你不信,初次见你时,我竟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你,许是在梦中,许是前世,许是天意如此。爷爷去世后,我虽不知应该去往何处,但近些时日,我可能不会留在咸阳城内了,姐姐,就此别过,不知何时再见。”
他苦等多时,为的是道别。
明月摘下发髻上的一支金丝芙蓉簪,递到孩童手中。
孩童连忙抽回手,金丝芙蓉簪仓皇地落在地上。明月定睛看了看,却没有弯腰去捡,她转过身,缓步走远。
跟在明月身后的追鹰想了想,说道:“捡起吧,算是姑娘赠你的告别之礼。”
孩童捡起簪子,大声叫道:“姐姐!我是甘罗!我是甘罗!”
追鹰一愣,“可是甘茂之孙甘罗?”
甘罗点头称是。
追鹰立即拱手行礼,“甘将军能文善武,却落得客死异国的结局,追鹰心生遗憾,还望你代我为甘将军多上一炷香。”
甘罗谢过追鹰。
此时明月已走远,追鹰追随明月而去。甘罗孤立在梨树下,怅然收回目光,他看向手中的簪子,轻轻抚摸一番后,他谨慎的将簪子收入衣袖中。
走进宫闱,明月面色犹疑地说道:“甘茂?”
追鹰解释道:“甘将军曾是我秦国将军,其人足智多谋,不仅善于战场攻防,更有治国良策,秦楚之争后甘将军遭到向寿与公孙奭二人的嫉恨,他怕有不测,只得逃入齐国。近日确是听闻甘将军在客死异国的消息。”
明月点点头。她想到甘罗眼里的悲伤,想到甘罗说的话,他让她懂得珍惜,切莫等到失去了才知后悔。
她想象不出,有朝一日嬴政离她而去了,她该如何是好。她显现于世,本就为了他。
甘罗还想回到童年时,听爷爷甘茂讲一出孔子东游。明月不懂孔子东游是个什么故事,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嬴政身边,听他轻柔地唤一句“明月”。
她的眼里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恍如天上闪烁的星辰。她抬起脚步,往寝宫跑去,风从耳畔划过,撩起水碧色的裙摆,露出足上一双沾满泥泞的黄绢布鞋。
停下脚步,她看见嬴政站在面前,一袭青墨裘袍,玉树临风,一如初见。“嬴政……”
嬴政登时喜上眉梢,“明月!”
明月偎进嬴政怀中,她说道:“明月喜欢嬴政。”
这是她半月以前赏完梨花后,最想要跟嬴政说的话。那时嬴政坐在案前等候多时,她走上前刚欲开口,却被嬴政打断话头,嬴政抱住她却在质问玉如耳洞一事,她便再没了心思把这句话说出口。
“明月喜欢嬴政!”
嬴政紧紧拥住她,像是拥住了他的天下。
追鹰别开眼,默默退出。他想起甘罗的脸,和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他并不觉得嬴政有多懂得明月,相反,真正懂得明月的,是甘罗。这个十来岁的孩童总能用三言两语挑拨起明月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