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跃，微光在众人脸上明明灭灭，照出莫测的神情。
那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子挂着一如当初在菩提寺一般的慈祥微笑，诉说着这些年的过往。辛酸或是隐忍，都化成淡淡的三言两语。不似当初在菩提寺上的僧袍朴素，如今的他身着锦袍，长长地拖在地上，足以见得手中是握有不少权力的。
“有人出丰厚赏金要杀顾守城，江湖上传的，是我收了钱却没办事。”初雪噙笑，望着这些人。那个说他蒙骗世人的传言被他说得云淡风轻。
“那你去了么？”秦可言问道。
他眼中有了一丝狡黠：“我与顾守城一战，两败俱伤。此时朝廷出钱给我，我便顺水推舟。”
原来那个传言中的雇主，便是世上最有钱的朝廷。
“这样一来，顾守城不就知道你是谁了么？”秦可言不解。
“他当然不能知道，否则我隐匿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传言。”他呵呵笑着，“他这辈子估摸着，除了水寒，也就能栽在我手上。”
秦可言追问道：“那你为何不乘胜追击，直接攻上曼陀罗。”
初雪脸色变了变，微微赧然叹了口气：“虽则我让他身受重伤，但我比他伤得重，又强硬从他手中将凌虚剑夺回，几乎废了五成功夫。千奇殿徒有一个空架子，你看，斗千秋他们五人都打不过你，又怎么能攻上曼陀罗呢？而且，那时索铃还小，我不能冒险。我要万无一失。”
“有万无一失的方法么？”韩流之哂笑。
“当然有了。”秦索铃脱口而出。
韩流之微微讶异瞅着她，却见她刚说完，脸色一变，便不肯再说下去。
初雪也瞥了她一眼，继续道：“他在天山养伤，不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地攻打中原么？”
“他就这么放手了？”秦可言不解。
秦索铃笑了笑，目光悠远：“那时候，曼陀罗还只有顾守城、星骤、月寥他们三人支撑着，可顾守城下山在扬州肆虐的时候，却是让月寥元气大伤，跟着又与雪叔打了一架，自然没有当年那般完全把握。毕竟他们攻打中原武林盟的最初目的只不过是要救走白析。我娘一死，他便多了为我娘复仇的心思。可这世上，我娘最大的仇人不是他是谁？这时候，我也躲了起来，顾守城于我娘有愧，自然不敢轻易殃及到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未曾下山，不过担心两点，一者，不让我们得了渔翁之利；二者，不殃及我。”忽而目光狠厉，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他，我娘亲怎会死？他以为想补偿我，我便会安心跟在他身后认贼作父？！”
“索铃……”秦可言伸出手，轻轻覆住她的手，她受惊般退了些许的动作看在了秦可言眼中，让她心中分外不是滋味。
她无力笑笑：“我一直躲藏，与雪叔都在黑暗中活着，难免警惕高了些，不要介意。”
“你是我……亲妹妹啊……”秦可言叹道，望着她的双腿，满是心疼。她未曾说明她的这双腿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敢问。
“不过毁了双腿而已，不用担心，我还活着，便能让他不快活。”秦索铃勾起一抹笑，带着妖艳的神色，让韩流之不禁皱了皱眉。
初雪向她投去一道目光，她立刻收敛了笑，又恢复了开始温柔的模样。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韩流之问道。
“等。”初雪微扬唇角，“等一个机会，哪怕遥不可及，却也不想坦然认输。说不准，有奇迹呢？”
韩流之略略思索，觉得有些奇怪：“你们一直在暗中牵制曼陀罗，为何一直不出来与可言相认？”
初雪摇了摇头：“你可知，即便我用了许多力气牵制，却也并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目的，他或许是想找索铃的，可是，他只会对水寒心软，索铃的双腿，不就没有逃过一劫？所以索铃一直不敢出来，而他……应当是找到了楚弦，与当年的水寒实在太过相像，他想拿剑并非想毁约，是想让楚弦去白族获得盟约。中原武林盟当年可以让炼兵阁一夕之间消失，他不会小看你们。可我隐隐有种感觉，他似乎在倾尽全力补偿招致水寒逝去的过错……但我不知道，他究竟会如何。”
他与他父亲努力许多年在做着的一件事情，便只是让中原武林盟可以脱离四长老的掌控，将中间的反叛人物剔除掉，能够同心协力起来，而不是各司其政。难怪他们一直如此吃力，原来背后有顾守城在防止中原武林盟强大起来，使了许多绊子。
她既然如此重要，他又为何三番四次让她亲自出手？
“那么，楚弦死了，他拿不到盟约了，会气急败坏地开始下山吧？”
“是，少了一个楚弦，于他而言的确痛心，可他手上还有得是资本。他苦心筹谋这么多年，哪里会因为一个人而成败？火狐你们都知道了，是洛阳慕容的人。黑鹰，是当年灭门的羽峡箭鬼的后代，他带着《六寒指》与《聚炎掌》两本秘籍到了曼陀罗。而冰蛟……”初雪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查出来是谁，不过看她一直执着在东海翻云覆雨，恐怕与东海一带的人脱不了干系。”
“都是名门世家，果然都是练武的好苗子。顾守城怎么找到他们的？而且这么多年也没见几家人说自己家的孩子不见了——”韩流之喃喃道，忽然断住，蓦然想起什么，自嘲笑道，“四长老……原来这一切的罪孽，依旧是出自我们中原武林盟……”
“你也不用太自责，四长老行事向来以摧毁韩家夺权为目的，他们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事情，也不该你们自责。”
“终究是我们韩家造下的罪孽。”韩流之叹息。
他想起那年两父子喝了些酒，就着这件事情彻夜长谈，而父亲告诉他的真相。
云瀚，便是当年他的大伯父韩煜娶的妻子韩伊的弟弟，韩云。韩煜未曾继承山庄时，老庄主曾经为了打破五大派的格局，设了一个局，让韩煜带回了两个流浪的孩子，给了名字，一个叫韩伊，一个叫韩云，而那个定下的牺牲者便是韩伊。
可哪知，韩煜喜欢上了韩伊，于是事情便改变了，老庄主另外找人。韩伊却看着这个局一步步到了最后境地，老庄主却依旧没有合适人选，自愿出来当了这个牺牲者。死在老庄主一掌之下。韩云被韩煜连夜送走，原本是叫韩煜师父的孩子，原本是敬畏问柳山庄的孩子，从此以后便对问柳山庄恨之入骨。
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姐姐，若非他想跟着韩煜学功夫，他与他姐姐依旧会在扬州城边乞讨，虽然卑微，却也许等他长大了，可以做些活了，便可以与他姐姐安好到老。而不是被这江湖算计奉上生命。他恨这江湖，夺走了他姐姐的生命，他恨问柳山庄，夺走了他们本该平淡却安稳的生活，他恨韩煜，为何不能保护好他姐姐。
他将剑横在韩煜脖子边的时候，问他可还有什么话想说，韩煜只说，他是真的，爱他姐姐。
那便与她黄泉相见吧。
初雪笑了笑：“说到底，若要这么揽罪下去，那这江湖纷争闹成如此地步，不还是我们炼兵阁的罪孽么？若非当年秋雾岚阁主制出一把凌虚剑，以两仪剑诀独步天下，与白族定下永世盟约，如今何至于如此腥风血雨。不过时运更替，权力交换，稀松平常。”
韩流之释然一笑：“谢大师开导。”
初雪有几分怪异地瞅着他：“我不在菩提寺，便不曾冒用无欲的身份，叫我初雪便好。”
韩流之抱拳：“在下还有一事想问。”
“何事？”
“既然勾魂中的杀手全都大有来头，前辈可知，勾魂首领楚弦又是何来头？”他始终牵挂的，不过是她真实的身份，她始终隐瞒的，也不过是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人，她不敢告诉他。连慕容棠都敢在慕容府自曝身份，而她……却是从初遇开始，便没有身份。
初雪无奈地笑了：“只有她，我们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是谁。查到她十年前在扬州进了问柳山庄，便再也查不出她的过去。”
“那她离开问柳山庄之后呢？怎么去了曼陀罗？”韩流之追问道。
初雪瞥了一眼秦可言，见她神色淡然，心下讶异这对夫妻关系奇怪，还是道：“她是主动找上顾守城的。”
“不可能！”韩流之简直是跳起来，怒喝，他想过她千万种被顾守城带走的理由，总是被迫的，可她却是主动找上去的？为何呢？
“她的一张脸很像秋水寒，在江湖中有些人将她当成了秋水寒的后人，想要抓住她。这世上若是有人会对她好，顾守城绝对是一个，于是她大约是为了摆脱这种境况，找到了顾守城。况且，她当年上山找到我的时候，她说过，若是她的话在顾守城那儿有几分作用，那么你的性命则定然会得到一些保障。她可以对不起全天下人，却只想保住你的性命。”初雪望着他，缓缓道。那些她曾经说过的或是冷淡或是深情的话，由他说出来，终归是变了副模样。他只能慢慢地告诉韩流之，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说过这么一些话。他对那个人怀抱着敬意，所以，不敢有丝毫含糊。
韩流之茫然看着他，目光似乎没有看向任何一处，他只是觉得，脊背上有寒气缭绕，胸前却是空洞的。
“呵……呵呵……”他缓缓低下头，手掌捂着嘴，发出似呜咽的笑来。
——你的恩情我会记住，日后定当以命相报。
什么听到了他与父亲交谈与秦可言的娃娃亲，什么要学功夫而他们不肯教她……不过是借口！借口而已！她一向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她在空幽谷困住他那一段时日骗他还少了么？她说的话，他怎么就信了呢？
她说，她不喜欢他。
她说，那时她尚未及笄，他对她的喜欢又是立足在何处？
她说，幸好他没有揭开她的面纱，否则，她便毁了一桩婚。
你到底是多挣扎，看着我放下揭开你面纱的手，回答这些伤人伤己的话，看着我成婚……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一些，我不需要你用命来护我，是我要护着你才对……
那样浓烈的悲伤，似乎从楚弦离世以后，在他身上再未瞧见过。如今在他身上蔓延开来，让坐在他身侧的秦可言眼睛也似乎受到了感染，酸了。想伸手安慰他，却发觉，那个人似乎无形中将自己与旁人隔开了。
他自己的伤痛，只有他自己才能医好。
她又算什么呢？秦可言收回了目光，对上秦索铃的双眸，略微有些黯淡。
初雪似乎意识到不该说这个，默了许久，等韩流之低咽的声音消失，才又重新道：“我带着千奇殿与曼陀罗抗衡这么多年，只为了寻求武林一个平稳，拖到你们出现。是以当初曼陀罗警戒之下与你们定了八月十八钱塘江比武，便是想趁此机会寻求我们千奇殿的下落，查明我们的身份。
“我引诱你们前来，将凌虚交到你们手上，曼陀罗蛰伏在中原武林的几个人全都出手了。更是因为楚弦当初为你挡下杀招，顾守城震怒之下，竟然加大了力度来寻查我们。那时我从菩提寺一路到了弋阳，你们也恰好来了弋阳，身边还带着曼陀罗的人，消息流传了出去，曼陀罗已经找到了我们的藏身之所，未免全军覆没，我这才安排斗千秋等人与你们见面。
“我们也要撤离这个地方了，重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千奇殿一日不被他们赶尽杀绝，曼陀罗便绝不会放肆对中原武林盟动手。这便是，千奇殿对于局势的制衡。”
秦可言立刻望着秦索铃，有几分不舍：“你们要走了么？”
秦索铃微微笑着：“怕什么，总会再见的。”说完又瞧着韩流之，感伤地喃喃，“最怕就是永远不见的。”
无异于戳伤口，秦可言立刻瞅了一眼韩流之，却见他并没有任何反应，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韩流之向来不愿意有人在他面前谈论他与楚弦的事情，如今怕他记恨她这个还未见过几面的妹妹，露出了护犊子的模样来。可韩流之却是依旧沉浸在他的悲伤中。
初雪毕竟是过来人，望着韩流之，一双眼眸悲悯之色浓郁，许久，叹息道：“命运总是这般不留情面。我本想，若是不告诉你，你会好受一些，可是，这些深情若全部埋葬了，那个孩子是不是也会有些委屈呢？你肩上还有武林的未来，还有当今圣上对你的期望，先将你要做的事情做完，才有时间去悲伤。”
说完，便走到了秦索铃身后，推着轮椅，与众人道别，准备离开。
密室的另一头有一条长长的暗道，初雪与秦索铃已经步入黑暗，只剩两道隐约的身影，忽然停住了。
韩流之从手中抬起了头，一双眼眸深沉冷冽，望着黑暗中的两个人开口问道：“你既知道楚弦是曼陀罗的人，又为何让她跟着我们上山却不言语？你既然放出消息让我们来寻剑，你又为何要给我们假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