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中空了两座屋子,多了一座坟冢。秦可言执着地要为他们入殓收葬,韩流之便抱剑立在一旁,双眼淡漠望着她一点一点地挖坑,将人埋了进去,又一点一点地填了起来。
她的嘴角一直倔强地抿着,她在克制着一些情绪。他很能理解她心里这种不平静。他不是杀手,在她眼里,他是一个带着几分文人慈悲的武林盟主,毫不留情结束一个跟他们相处许多日子的人的性命,她或许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也会这般冷血。
可是这才是他的全部,他阴暗着的内心。那些大慈悲他有,可他不会靠那个过活。如果他真的是靠着慈悲涉世,不等他死,楚弦定会笑醒过来。
他总在心中对比两人,若说他从未对秦可言动过半分心思,那纯属自欺欺人。可他一直却不愿意真正放下楚弦,大约只是因为,她死了,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这么了解他。
他不用在她面前装得一副圣人模样,他可以在她面前卸下全副伪装。她的眼睛,总是能看透他。
而那个可以拆穿他,毫不留情的人已经不在了。秦可言只是憧憬着那个正直得一尘不染的韩流之,那并不是他希望被人所在意的。
等她填好了,斗千秋才来,手上拿着那个锦囊,在两人面前倒出来,果然是几块碎裂了的温润的玉。
他坐在雪地里看着那样东西,定定看了许久,才颇为悲伤地叹了口气。
“斗先生有什么人想救么?”他走近两步问道。
斗千秋又将东西一点点收起来,带在身上,摇了摇头:“不过,玉都碎了,没什么用了。”
“倒是韩某一意孤行,未曾问过先生意见。”韩流之看着他,目光轻飘飘的,似笑非笑。
斗千秋将锦囊递给他:“也没什么用了,留给韩盟主做个纪念吧。”见他要拒绝,斗千秋立刻道,“别拒绝啊,虽然神物已碎,可说不准有朝一日有机会上昆仑,便能够找他们复原呢?而且,毕竟曾是神物,即使是碎片,也是带着些灵性的吧,带着总不吃亏。免得有朝一日又想要了,可后悔不及啊……”
眉头皱了皱,韩流之将抱着剑的手松开,接了过来:“恭敬不如从命。”回头望了眼秦可言,对斗千秋道,“司马让我们赶紧回去,她不肯动,便交给先生了。”
说完,看也不看秦可言一眼,径自下了山。
斗千秋无奈,叹气:“果然无情。”走到秦可言身边,“秦姑娘。”
“我不想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秦可言立刻回绝。她需要一个人想清楚,或许以后韩流之还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那时,她又该怎么办?
“啧……这可如何是好啊……”斗千秋喃喃,将烟斗拿开,抬眼间,目光中有几分深意,“静轩坊可是来了姑娘想见的人。”
“我谁也不想见。”
与韩流之这气赌得倒是收不回来了,斗千秋再叹了口气,又将烟斗重新咬进了嘴里,闲闲道:“秦索铃你也不想见么?”
秦可言蓦然回头,眸中的惊诧让这个穿着披风的男人笑了笑:“可以走了?”
斗千秋带着秦可言往山下跃去,不像韩流之时常搂着秦可言便施展轻功走了,秦可言会轻功,可是比他们二人来说,毕竟慢了不少,如今心急,总踩到积满了雪的树枝要打滑,却是更慢了。斗千秋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护着,两人跌跌撞撞前行了一段,斗千秋终于看不下去了,想施以援手,却被秦可言倔强地拒绝了。
她就不信,连个轻功她都施展不好。
于是又是跌跌撞撞向前跳去。走了一会儿,白衣男子踏枝而来,衣袍似带了风,翻飞在空中,飘逸似仙人。前几日,她才趴在他怀中,说,仙人不过就是如此吧。那时她以为,他的温柔终归是有那么一些是属于她的,结果,却依旧是自作多情。
她站在树枝上,呆呆望着他乘风而来。
很俊美的男子,难怪自己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可是,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啊……他回来,是做什么的呢?是忘了什么东西么?又或者,想起来那间屋子里那些拜堂的东西还没处理掉,回来丢掉的么?他的心,是要完完全全属于那个阿弦的,昨夜的那一切都是逾越,所以,他要来毁掉那些东西了么?
是该毁掉了吧,本就不该发生的事情。
她在他靠得越来越近时,垂下了眸,不敢对上他那双冷淡的眸子,她害怕。她有朝一日,也会害怕她追逐的人,这便是她所谓的爱么?若是楚弦……看到这样的韩流之,会如何呢?大约,是陪着他一起冷淡吧,毕竟,她本身就是冷淡的人。又或者,他不过是以这种方式在提醒自己,他心里还有个楚弦而已。
他们两个人,七年前的那三年,她就不曾了解,半年多以前的那一个月,她也不了解,他所有在意的过去,都不是与她一起的……她不过是个过客,硬要在他的生命里划下一笔,强求之后,狼狈不堪。
他渐渐近了,裹挟着风,来到她身边。她想到他要去毁掉那些她昨夜最开心的回忆,她便难以承受,垂首闭上了眼,眼眶热热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他来到了她的身侧,他身上的温度是那么熟悉,她以为他立刻就要离开,却发觉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她惊诧地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眉头轻皱:“这么慢。”
眼中刚要升起的喜悦顿时陨落,化为深沉的黯淡。原来,他只是嫌她慢了而已。她想挣开的,可是,那样不就更加狼狈了么……她竟然没有任何选择,寄人篱下的她,似乎没有任何资格说尊严。
大约是她常常爱说话,此时一句话也不说,让韩流之低头瞥了她一眼,她望着身侧的风景,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想要努力地微笑,眼底的落寞却没有好好藏起来。他暗暗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怎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人。倔强,固执。
有韩流之带着她,一行人速度快了许多,等他们落在静轩坊门前,许光常等人早已经等在门口,迎着三人进去后,四周打探了一番,确认安全这才也进了门。
大门重重的落下,沉闷的声音让韩流之一怔。
司马急召他而来,为何如此小心谨慎?进到了前厅,司马还让人将前厅的门给关上,然后带着一行人从前厅暗格走了出来,绕到了偏房出来后,走到了铸剑的山洞,带着众人绕到了山洞后面,居然有另一条密道。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走到一间晦暗的密室,周围泛着微光的是各色的兵器。里面站着一个人,坐着一个人,黑暗中,看得并不清楚。
韩流之朝着司马信的方向望了一眼,司马信仿佛是感觉到,立刻跪了下来,一字一句道:“请盟主恕罪,司马背着盟主,将千奇殿的殿主接了回来。”
那站着的人正好点亮了烛火,跳动的烛火下,可以瞧见那个坐着的,是个微笑着的女子,温柔,与秦可言有几分相似,却是坐在轮椅上。那个点亮了烛火的人转过身,慈爱的目光落在韩流之身上,温声道:“韩盟主,别来无恙。”
韩流之怔然,秦可言怔然。
无欲!
韩流之望着司马信,眼神带着询问,司马却是转头望着无欲,无欲笑了笑,道:“还是在下亲自来说吧。”
“几位先坐吧,都站着,让索铃有些不好意思了。”密室周围摆了一排椅子,正好对准了他们的人数,似乎早就算好了来的人数。
秦可言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便回她一个温温的笑:“可言,你还好吗?”
与第一次见面不同,又如第一次见面一般。第一次,她站在她家门口,被她爹爹牵进来,她只记得,她是带着冷漠的表情,叫她:“可言。”
她比她只小不到一岁,所以,她不叫她姐姐。据爹爹说,当年秋水寒离开时,已经有了这个孩子,而她逝去了,这个孩子便回到爹爹的身边来了。不然一个人在空幽谷,可太寂寞了。也许是因为方经历娘亲的离世,她的性子变得有些孤僻,不愿意与她说话。可在曼陀罗的人杀来之时,冷静地与她道:“我去引开他们,你留在这里,三日后我不回来,记得去找问柳山庄的人,他们会照顾你。”
冷静得像个小大人,仿佛她才是那个姐姐一般……
而她现在……她的腿是怎么了?
她望着她,没忍住,流下了泪水……嘴中喃喃:“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秦索铃叹了一口气,自己推着轮椅到了秦可言面前,伸手递上帕子,偏头笑道:“曼陀罗杀了渊叔和碧姨,纯属是我拖累,应该我道歉。”她也从不叫“爹爹”,只是叫他“渊叔”,到他死,他也未曾听到她叫他一声“爹爹”,她曾经与她说,她不叫,是对他当初对不起她娘的惩罚。她只有一个娘,没有父亲。
等秦可言情绪稍稍稳定一些,无欲才开口,望着韩流之,一双眼眸高深莫测:“让我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
“就从你散布凌虚的消息开始。”韩流之淡淡开口。从瞧见他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串联起来,这似乎,是他从没有想过的可能。
无欲笑了笑,却偏偏不这么说:“还是从我说起吧,当日你们在菩提寺,大约也猜出了我是谁吧。”
“初雪。”韩流之答道。
“是,跟在秋水寒身边的初雪,就是我。那年七大门派齐攻空幽谷,她原本天年不永,便独自一人抵挡……那一年的空幽谷,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她自知即便与初雪联手,两仪剑诀尽出,也不定能将来人击退,况且谷中还有她的孩子索铃。她横竖活不长,必须要保住索铃安全,于是一人力敌七大门派。让我带着索铃走,去找秦渊。我将索铃带到了扬州,送到了秦渊门口,便离开了。她死了,索铃回到了秦渊身边,我也没有必要再留下来。我准备去找顾守城,水寒的死都是因为他的嫉妒,所以,他要付出代价。
“可我刚启程没过几日,便听闻曼陀罗在扬州大开杀戒,我着急索铃的情形,便立刻赶了回来,却找不到人了,只看见尸体……”初雪望了秦可言一眼,慈爱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当年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清晰?”
秦可言点头。那些事情,她有印象,也留存着恐惧,可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情形,很奇怪的感觉。
“那年我找到了你,用摄魂术让你忘了那些事情,你一向就是无忧无虑成长的,秦渊也不想你涉足江湖,所以我让你忘了仇恨。顾守城,自有我收拾。我将你放在问柳山庄门口,便离开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那里,我只觉得,那里好像一直没有人,我便饿了,去寻找吃的,然后,便寻到了相思苑里,做了个打杂的丫鬟。几年前,出来购置相思苑的首饰时,遇见几个地痞,这才被韩大哥带了回去。”秦可言喃喃道。
原来一切的命运,就是这么错过的。如果当时……她没有离开,那么他先遇到的,是不是就是她?那么与他一起长大,拥有那些回忆的,是不是就是她?
初雪叹了句命运,便继续道:“我要让顾守城死,也要让曼陀罗在这个世上消失。我一个人无牵无挂纵然洒脱,可是却没有一定的把握。我知道弋阳有炼兵阁的旧部,他们那时便成立了千奇殿,只不过是想立于一方,伺机而动。我找到他们,说明了我的身份,成了千奇殿的殿主,于是,我们与曼陀罗的争斗便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