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继续飘落,老僧看向一旁的滴漏,离午时还差些时候。雪白的獒犬立在门口,浑身的毛都竖起,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的望向门外一旁菩提树渐渐茂密的一处,在原地转了几圈,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过去。回头望望老僧没有动静,只要耷拉着脑袋悻悻又回到了老僧身旁,趴下,目光却依依不舍的望着门外。
顺着小溪前进,突然间便觉得眼前一亮,那种阴寒诡异到心底发凉的感觉随之消失,或聚或散的瘴气也似乎不见,他们出了紫竹林!
然而映入眼前的是一座空谷,四周是光滑的石壁,一边石壁长满了藤条,而另一边的倒挂着一帘瀑布。瀑布流下,形成了中央的清潭,清潭沿着低低的地势蜿蜒从石缝流出,形成来时的小溪。四周林立着高大的巨石,堆积着,几乎填满了这块空地,除了来时的石壁间的缝隙,没有一个出路。
一块死地。
韩流之不死心的走向挂满了藤条的石壁。
地图上标出的地方就是这儿,说不定,那些藤条便是可以上山的路。
韩流之一扯,蓦地三人愣在原地。藤条尽数断去,随即而来的就是响彻云霄的“轰隆隆”的声音,来时入口两旁的巨石开始滚动,眨眼间便堵住了来时的入口。
水从石壁上溅下,湿了在清潭边的柏汇阳韩流之他们一身。
看着突然合拢的巨石,柏汇阳低咒一声,凝气对着巨石便是用尽全力的一掌,然而巨石却无半点的动静。一旁的秦可言不死心的到处寻找,然而却没有任何收获,只好坐在一旁,望着从悬崖倒挂下来的瀑布,无言。
水流从天而降,冲入潭中,激起无数水花,冲击之声,回荡在整个山谷。
听到那阵轰隆声,傲然的女子微笑道:“你是追不到他们了。”在手中把玩的玉箫蓦然一正,被她握在手中,指尖轻转,玉箫青光大盛。
愣愣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竟有种久违的兴奋感:“许久都不曾有人来陪我玩玩,咯咯咯,小姑娘细皮嫩肉,功夫瞧着倒是不错。”眼前的人有着绝代的风华,自信、高傲,冷峭的笑容让他心中一颤。被关几十载终日与死尸为伴,江湖中人才不断,传奇更迭,他错过了与太多人一较高下的机会,今日却让他遇到了如此对手,自当十分欣喜。
隐隐觉得危险,却跃跃欲试,那样的眼眸,自信得恍若将一切都掌控于手,竟让他觉得自己过去这许多年白过了,竟然未曾遇到这样一个小女娃。他本是对一切传言都不信的,如今,面对这个女子之时,却突然生出一种感觉——除了天山上那个人,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够遮挡住她的光芒。
对面的蛊灵微微的惊异后,露出诡异森寒的笑容:“只不过,小姑娘如今瞧来决计不能过二十岁,修武十余载,倒要如何对付我这个半生痴醉武学的人,老朽倒是有些好奇啊……咯咯咯……”蛊灵跳到死尸的头上,边笑着,边跳往下一个尸体的头上,躲避着玉箫的青光。脚尖所触的死尸头骨裂开,颈骨也断裂,死灰的头颅歪歪地挂在双肩上,纵是看淡生死的人,也微微变色,然而死尸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在蛊灵吹响木笛的时候统一动作。
“那便请前辈好生瞧着。”楚弦一沉眸,向前一跨,带着凌厉的气势,蛊灵微微一笑,一挥手,死尸瞬间聚拢。猛一侧身,穿梭在群起而上的死尸中,不停变换着方向招式。尸体以数量之优势与楚弦僵持着,谁也没能真正的将对方逼至死地。看着一直僵持占不到上风的尸群,蛊灵阴狠的脸渐渐沉了下去。眼底的残忍与兴奋交织,印出对面穿梭在尸群中的蓝色身影。蛊灵将木笛从死灰的唇边拿开,轻轻地用指叩着木笛。
笃——
尸群边舞着手中的刀剑,边慢慢聚拢,步伐一致。楚弦看着渐渐整齐的尸群,倒是一笑。这样,岂不是更好一次全部解决?玉箫向尸体不停的攻去,在空中一圈又一圈的划过,在空中残留下点点青光,驱散了些迷雾。
笃——
群尸猛然停止动作,齐齐向后退去楚弦攻势未收,继续击碎了几具尸体后方觉诡异。看着越来越远的尸群,紧蹙眉头。
笃——
迷雾骤然变得更浓,混着瘴气将渐渐离去的蛊灵与群尸掩盖。看着将要隐匿的蛊灵与尸体,杀气四起!趁着还看得见的时候,飞身追过去。
笃——
最后的几具尸体蓦然停住,转身。雾中的蛊灵裂开干枯的嘴唇。青影还未至,几具尸体便自相残杀起来,腐肉血水四溅,逼得楚弦向后退去。而在尸体自相残杀殆尽之时,视线所至,已无一具尸体。
楚弦停住身形,四处环顾,额前的发丝因为连连的搏杀变得凌乱。
骤然的寂静,蛊灵与尸体就像突然消失一般,完全失去了气息。楚弦眼中透出惶恐,身体陡然僵硬起来,敌在暗,她在明,谁胜?
迷雾中的蛊灵看着戒备中的青碧色身影,嘲弄般的笑笑,干枯的手指旋转木笛,放至唇边。
“魂兮归来,去君恒干,舍君乐处,离彼不祥……”悠扬哀绝的笛声飘荡在被重重迷雾所覆盖的紫竹林。
楚弦愣在原地,从心底而上冒出丝丝冰凉。
她大意了。
世间能造幻象之术,并非发源自幻音宫,原本幻音宫创始人游歆白便是江湖浪荡儿,修习百家武艺,却被斥之为旁门左道。既是游歆白从别处习来,那么有其他人会这些玩意儿,也并不算太过奇怪。只是她却未曾料到,蛊灵痴心武学几十载,竟学来了如此幻术。如今这传说中的旁门左道,竟让周围的景物瞬息万变,她猛一回头,竟是到了当年的覆雪荒原。
漫天大雪,满地红妆,白与红交织着,妖异诡谲,化身成魇。
不是真的!
她使劲摇头,反复的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却仍忍不住轻颤着身体。那是她唯一的梦魇,唯一的弱点。
幻境中传来迷雾般的声音:“果然这些年头有些出息的小朋友,都是有执念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
当年的最后是怎样来着?
有人跟她说:“世间并无至上,并无永恒,你看到的这些辉煌,不过都是彼时巨浪,此时浮云。”
于是她问:“她就是那朵浮云么。”
那人呵呵笑道:“兴许,你需要对她多些尊敬,不管别人如何,她在你心头,一定是最不同寻常的那朵浮云。”
她歪着头,有些不解:“你不是说,人与人都是一般的,并无什么不同。”
那人略为沉思一番,严肃端庄道:“这些你倒是领悟得不错,但是忒无情了些。”复又笑道,“生为尘世人,必为尘世扰,那是你心头的执念,并无什么可怕,只因你有情。”
眼中的恐惧慢慢消退。
忽而微笑,眼中敛聚着寒芒:“幻音之术而已么。”
形容干枯的蛊灵还在迷雾中笑着,青碧色身影却突然打破重重迷雾,掠至他身前。猛然后退,群尸的进攻又开始凌乱。蛊灵冷哼一声,重新敲击木笛。
尸群凌乱的进攻变得统一,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
几番交战,依旧无果。
楚弦额头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眼底却依旧倔强。一抬手,一挥箫,眼前的尸体化为滩滩血水,不复存在。然而自己的衣裾也沾上了不少血水,化为青烟。几番缠斗,衣裳早已破败不堪。
这样下去并非出路,持久战只对她不利。问柳山庄时柏汇阳造成的旧伤已经开始隐隐有复发的迹象,再加上天一楼与慕容府中毫不吝惜的出掌打斗,伤势未愈实在不利。
思及此,竟然微微笑了笑。韩流之也未曾看出她的伤并未痊愈,竟让她去与慕容棣交手,还真是……呵呵……
楚弦敛眸,寒光乍现,手腕一翻,箫在她手上挽起几道剑花,挡开一旁的尸体,直刺向蛊灵!
温润的玉箫在迷雾中泛起青光,一点一点,变得饱满,强大,直至刺眼。楚弦凝气,顺着玉箫出掌,掌风随着青光打散迷雾,掠至尸群。青光所到之处,死尸尽碎。死尸被逼的向四周散去,立刻将楚弦与蛊灵之间拉开了一道口子。蛊灵看着突然间变得如鬼魅般的楚弦,眼神一滞,如此深厚的功力她只有十八岁?如闪电一般,楚弦飞身逼近还在发愣的蛊灵,玉箫一挑,木笛应声而碎。蛊灵大怒,面目变得狰狞,也顾不得再想,面对楚弦的逼近疾速向后退去,同时长啸一声,声音的尖利竟丝毫不亚木笛之声,散去的死尸转眼间又聚拢,将他们隔断,包围了楚弦!
重重尸体之中,青碧色身影若隐若现。蛊灵尖利的声音不时的响起,死尸绵绵不绝。
楚弦喘着粗气,以箫置地半跪着。已经午时,看着连绵不绝的死尸,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大喝一声,地上的竹叶旋转着翻起,楚弦与死尸之间,死尸与死尸之间,死尸与蛊灵之间一瞬全部充满了竹叶。楚弦的额上不停的渗出汗水,嘴唇越来越白。竹叶迅速旋转,利刃般的竹叶将死尸全部割成碎片,而后化作血水,渗入土里。
——“师父闻名之技为九转刀,为何不授予我。”
——“你若想学……呵呵,你功力尚浅,若轻易为之,恐怕经脉受损。”
——“可……此技若是困于包围之中,救命再好不过。”
——“若你真想学,等你身上有了与我一般深厚的功力再学无妨。只不过,你年纪轻轻,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做到,即便是做到,一蹴而就,总会留下隐患。”
“你可知道,最可怕之人是何人?”
对面蛊灵有些怔愣,一直以来来到这里的人都觉得他可怕,可如今面对这个清冷的女子,却觉得她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世上人觉得最可怖的无非便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之人,晚辈不才,阅历尚浅便见过许多这种人,却觉得,这些人并不可怕。可怕之人,必然是,连自己也能一并毁了的人……”
“疯……疯子……”
“不错……我便是疯子又如何?当我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之时我便已经疯了。”
蛊灵心中惊惶的说不出话来,正想转头走掉,便听她道:“前辈若不早些走,可就来不及了。这九转刀晚辈还不熟练,一旦起势,我可收不住……”冷汗刷刷的流下来,只见对面这个笑着说自己只不过是个晚辈的女子抬手,全身的内力像是积聚到某一点全部爆发出来,竹叶猛的炸开来,向四周刺去!东南西北,毫无空隙!
尖啸声在无数片竹叶入体声响起之后停止,楚弦惨然的笑了,树叶还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切割着死尸,她已然瘫倒在紫竹旁。
总算,她赢了。
四处穿插的竹叶停止之后,迷雾散开,朦胧的紫竹林豁然间变得明亮。只剩下一团团血肉散落在紫竹林的四处。
看着经过一场浩劫的紫竹林,老僧皱起眉头,看向一身狼狈的女子。她的衣衫早就被死尸的血水腐蚀得破破烂烂,没有完整可言。老僧脱下长袍,轻轻盖在她的身上。楚弦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后,倦累地勾起嘴角,断断续续道:“你……来晚了……”
“是。”老僧慈爱地看着她,温柔地回答道,一手探向她的手腕,冰冷无比。
“居然弄成这样。本就在他身上吃过一次亏,怎么就不长记性。”老僧皱了眉,便抱起女子向山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