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历来便是风景胜地,远山青黛,近水烟波,佳人才子成双成对,热闹而安宁。钱塘江边有一酒楼,名为望江楼,因位置能观大潮全景,生意一向是杭州酒楼中最好的,因而也是众酒楼中修建最为气派的。三层宝塔顶横成上下楼之间的隔断,窗边执杯下望,便是浩浩烟波,零星几点小舟于岸边不远处随波而荡,时有着蓑衣之人于舟上来往。景象或广阔,或平凡,俱能收入眼底。
风景如此好,便常能得达官贵人所爱,是以这里的小二怕是见世面最多的。可这几日却有些惶惶,擦桌子都有些分神。
“瞧见没?那边那几个,全都带着刀剑。”
酒楼中再不是高谈阔论,而是窃窃私语。
“你说是不是官兵,有逃犯到这儿了?”
“官兵中能有女的?瞧那个,长得多俊俏。带着鞭子会不会是关外的?”
小二闻声望过去,是个身着轻纱绿衣的女子,面貌清冷,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抬眸对上他的,缓缓勾起一个笑来。笑中妖娆妩媚,小二多年的历练告诉他,远离这个人,才能安全。于是仓促将桌子擦完,离开时慌张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只是轻轻被擦到,却立刻躲开了两步。
反应之快,令人咋舌。
小二抬头一瞅,一身白衣蒙着面纱,目光清冷,他刚道一声:“抱歉……”
“无事。”
女子清清冷冷,手拿一支玉箫,孤身一人坐在了他方才擦过的桌边。他鬼使神差般地凑了过去:“姑娘要点些什么?近来城中不安稳,姑娘孤身一人可要小心了。”
“多谢。两碗阳春面。”那女子道了个谢,点了最简单的吃食。
小二愣了一瞬:“姑娘,两碗么?”
“还有一人稍后便来。”
“好嘞。”小二回身进了厨房。
一旁的人目光又投向了此人:“这女子不会是逃难过来吧?望江楼里还能做阳春面?”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瞧着挺好看的,这身段,我赌一定是个大美人。”
“蒙着面呢,你怎么知道?”
那一桌三个正好是三位结伴而来的好友,久闻杭州美景,便来一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瞧见美人,免不了商谈几句。
“我将那女子面纱偷偷取下,不就得了?”这人怕是最幼,胡闹心思层出不穷。
“这么多人呢,丢不丢人。”年纪最长的青年制止道。
“我也想瞅瞅。”温和的青年一打折扇,笑了笑。
两人赞同,一人反对,结果已出:“好了,我去了!”
年纪最轻的青年摩拳擦掌偷偷绕到女子身后,闻着一阵馨香,心神一动——这香味也如此不俗,面纱下定然是个绝色。他偷偷将手伸了上去,周围似乎骤然间安静了下来,旁人虽装作不在意,却也都在心中遐想着这人面纱下的容貌,此时见面纱将落,全都屏息凝神不肯错过半分。
“呵,登徒子。”
只差半分,那青年就愣在那里,他的手被一支玉箫拦着,再也凑不近。
那声音冷冷淡淡,他听得清清楚楚,便是他眼前这人发出。
他已经很小心了,莫不是她身后有眼睛?
女子转过身来,打量着他,玉箫点在他手指关节:“手指白嫩无力,锦衣玉食。”
又点在腰际:“腰身绵软,怕是夜里操劳太多……”抬眸望着他,眼里尽是揶揄。
青年大窘,立刻跳开,脸色通红四下看了看,果然惊起了一阵嘲笑,只好嘴硬:“胡说……”八道……话还未说完,见她将凳子踢过一脚,正好打在他膝盖,他整个人便顺势倒了下去。
女子又低笑道:“下盘不稳,脚步虚浮,需补精气啊……”
又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青年窘迫已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同伴求救,那温和公子走来先扶了他,而后向女子拱手:“舍弟冒犯,还请姑娘恕罪。”
女子转身却坐回了原来的椅子上:“探究之心用来探查旁人隐私,也太过龌龊。”
“是,受教了。”那青年还打算说什么,温和公子将他拦下,拱手作了个揖,这才将人带走。恰逢小二上面,女子也未拦,这桩事也就这么罢了。
没过多久,又有一人进来,一身黑鹰一张铁面,背着一副雕琢精致的弓箭,走到女子身旁,端起一碗面便吃。
那三名青年中的沉稳青年指着小青年道:“若是方才那个男子在这里,你怕是没这么容易回来。”小青年偷偷瞧那男子一眼,心有戚戚然。
此事于小二而言不过闲来一桩笑话而已,过了不久也就忘了。
又过两日,这酒楼奇装异服的人越来越多,小二也越发纳闷,瞧着都带着刀剑的,怕是真要打起来?连忙告诉了掌柜,吓得掌柜立刻找来账房先生算这些日子的利润能否重新建个望江楼。
柏汇阳今日走进这酒楼便觉得这小二没有前两日热情,问道为何如此,小二便原原本本答了起来:“公子,您没瞧见近来杭州多了许多身佩刀剑之人么?杭州一直以来也就只有一派流苑女剑,派中人轻易不可出来,是以我们酒楼可从未见过如此大阵仗。唉,我们掌柜感觉有人要在这里打起来了,在心疼这快要坏的桌椅呢。”
“那与你有何关系?”
“这一大笔钱,掌柜除了自己出,当然也会从我的月钱里扣啊,唉……无妄之灾啊……”小二叹了口气,道,“公子您要点些啥?”
柏汇阳从怀中掏出一颗银锭:“你方才说多了许多佩戴刀剑之人,可还记得有多少?穿着如何?”韩流之一行人一同前来定然声势浩大,既然流苑在杭州,应当是流苑为他们接风。那么来到这酒楼的,多半也就是曼陀罗的人。
小二瞧见这一颗银锭眼睛都瞪大了,立刻道:“别的倒是不大记得了,就记得有个穿轻纱绿衣的女子,很是妖媚,对着我笑了笑,带鞭子。还有一个女子蒙着脸,一身白衣,前两日才在这里教训了一个登徒子,他们都在猜是不是流苑派的女侠。”
柏汇阳原本要去拿茶杯的手一顿,收了回来,又拿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那女子拿着什么东西?身旁可有什么人?”
小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将银锭收起,便凑过去悄悄道:“拿着一支玉箫,身边跟着个不说话的戴着面具的男人,公子你不会也想找她吧?她可是很厉害,那个登徒子被教训时大伙儿都没看清是怎么个回事呢!”
“你们当然看不清……”柏汇阳喃喃道,“她可住在这里?”
“天字二号房。说来奇怪,住的地方倒是好,吃的却只点了两碗阳春面。”小二还补充了两句。
“没事了,你下去吧。”
“客官,您不要点些吃的吗?我们这儿鳜鱼……”
未等他说完,柏汇阳已经径自走上了楼。天字二号房……
这酒楼一楼二楼都是喝酒吃饭的地方,到了三楼,却是有一些房间,供人留宿。只是房间少,客人多,经常都是价高者得。是以当时那女子点个阳春面小二也未曾拂了她的面子。或许只是他们自己喜欢吃呢。
柏汇阳走到三楼,这是个圆形构造,房间在周围,他上楼的地方恰在中间,门牌上有标识,天字二号房,正是斜对着大江的那间房。
他走过去,到了门边本来想敲门,却忽然放下了手。
他来敲什么门呢?据小二所言,跟着她来的有冰蛟,也有黑鹰,说不准曼陀罗还有其他人在这里,他过来找她叙旧?
有些可笑。
转身欲走,门却开了,一支玉箫横在他的脖颈,迅猛至极,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卡在门边。
“没想到杭州登徒子如此之多,竟然也能找到落榻之处。与前两日那三人一伙的?”女子淡淡道。
柏汇阳目光紧紧盯着她,廊道有些昏暗,看不大清,可是她的动作,她的声音,实在让他太过熟悉。
女子似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而后眯眼:“额环,散发,锦绣华服,你是幻音宫主柏汇阳?”
心中的激动几乎在刹那间被浇灭,用了当初在问柳山庄同样的招数,伸手便将她的面纱揭了下来,她果然如同当时一般,未曾躲过,面纱下一脸怒容,瞪着他,横在他脖间的玉箫紧了紧:“你若是想提前开战,我愿意奉陪到底。”
“阿弦……”柏汇阳唤道。
果然见她更为生气:“除了义父,没人敢如此叫我,柏宫主,看来,你想毁约,提前开战?”
“冒昧问一句,姑娘可认识韩流之?”
楚弦有些不解,稍稍眯眼道:“问柳山庄庄主,如今的中原武林盟盟主,如何不知?”
“我问的是,你认不认识他?”
“未曾见过。”
“我知道了。”柏汇阳退后两步,抬头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没有一丝作假,甚至对上他的眼睛也没有一丝躲闪,似乎丝毫不知他也会摄魂术,有些事情便是这三言两语一个照面便能解释清楚了,“打扰了。”无须再在这里待下去,无须在这里做她口中的登徒子,她果然,是抛弃了一切。
“幻音宫主来便只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是。”
“为什么?”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柏汇阳回头望了她一眼,眼里的深情让她一怔,她从不记得,有一个人竟会如此看着她。
等他走远,立刻甩了甩头,都说幻音宫主诡计多端,怕多是用的这些诛心的招数,她万不可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