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都亮了,问柳山庄门口都集结了许多人准备出发,风月才回来。他靠在墙边淡淡瞥了一眼正在整备的众人,朝着拐角走去,那里孤单地立着一个人,身着长衫,一副书生模样,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容,就这么静静看着那些人准备离开。他与那些人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只能躲在角落里观看。
有人在他身前站住,一片阴影洒下,他被挡住了阳光,这才困惑地抬头,望着他。
这些日子风月在问柳山庄对其他人倒是不感兴趣,却莫名对他有些在意,或许是因为都姓风。又或许是他双耳失聪后依旧淡然的倔强,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不喜欢旁人的施舍,却仍旧期待着与其他所谓的“正常人”融合到一起去。
他曾经是问柳山庄那个韬光养晦的管家,在盛名之时败于韩流之而有了这个身份直到如今。如今他仍旧是管家,可总归是有什么与之前不一样了。
——这次你不去。
风月在他手心里写着,面上是疑问。
他笑了笑,目光中有些黯然,动了动嘴,说出的话并不清晰,与常人的语调有异,却执着于开口:“庄里总要有人主持大局。”
——你很想去。
他叹了口气,望着人群中那个穿着白衫指挥若定的青年:“终究放心不下。”
秦可言与韩流之已无夫妻名分,韩三良已逝,身边只有原先想要夺他武林盟主之位的邬思恒,举目望去,没有一个亲近之人,不得不让人担忧。
——幻音宫那位据说已经在杭州等着了。
“他么……”风不行沉吟了会儿,最后只露出个笑来,未多说明。
可这意思分明也是他也算不得什么亲近之人。诚然他们二人虽自幼于问柳山庄一同长大,中原武林盟与幻音宫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如此说来,柏汇阳也确实算不得韩流之什么亲近之人。
风月无奈,照他这种说法算下去,韩流之当真是个孤家寡人,比深宫里的皇帝还倒霉。
——也不知操的什么心,自己都管不好。
风不行惊讶得张开了嘴,忽然笑了:“彼此彼此。”
言下之意,他也是在咸吃萝卜淡操心。
风月愣了愣,望着他如此坦然的笑,忽然心情也舒畅了,唇角勾了起来,站在他身侧,与他一道旁观起来。这个位置瞧过去,韩流之真是沐浴在晨光下,莫名有一种光彩夺目之感,难怪他如此忠心耿耿。
不过也是奇怪,风不行说起来也没有多大年纪,估摸着也比韩流之大不了两三岁,这个年纪的人在问柳山庄这样一个权势交错的地方这么甘于一个管家的身份,也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而他为风姓……
武林中少有姓风之人,只有当年关外有一族姓风,后来没落,到了这一代,只剩了月寥一人。而月寥此前有位兄长,名为风月,恰是三十年前赫赫有名的杀手之一。一生只败给过三个人,前幻音宫主栀楠、已逝的杀手之王时傅笺、早已不知所踪的空幽谷归尘。
而他,败给第三个人那场架,便是一生的终止。
——你可认识风月?
风不行愣了半晌,望着他,呆呆道:“你不就是?”
风月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中有一瞬间的黯淡,而后笑道:“忘了,我与那位风月同名。”又在他困惑的表情中再次醒悟,他听不见。只好写道:我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位杀手,风月。
风不行望着在他手心写字的手指,忽然将手抽了回去,淡淡笑道:“我刚入江湖时,便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如今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我与他有关系又如何?我与他无关系又如何?武林中人怎么都成了好打听?”
风月望着这个身着长衫的青年背影,挺直的脊背,单薄的衣衫,他很瘦,周身有着冷冽的气息,面上却总是挂着笑的,即便是在如今这般跌入谷底的遭遇。
——他很爱笑,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温柔地笑着的,也对我说过,他会回来,不会留下我一个人。我想,他从未骗过我,我也就信了,安安心心地等着呢,等他给我带许多好东西回来。
他将手搭到了他的肩上,缓缓地拍了拍,似安慰,也似道歉。
韩流之偏了个头,正好瞧见了他,投来一个笑,跟着慢步走进来,四下瞅了瞅,脚边有石子,便捡了颗捏在手上,往一旁的墙上写:“你东西收拾得如何?”
风不行似乎有些愣,望着那几个字发呆。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让他也跟着一起去吗?他明明,都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果然,韩流之见他许久未曾有回答,便又写道:“一同去杭州,需要待很久,东西可以少带些,那边再置办也可。”
“流之……”他望着墙上的几行字,心下有几分酸涩,“我……”
“老风啊……”韩流之大约也是知道他心里在顾虑什么,叹了口气,继续写道,“我从未怪你。我能信之人,也只剩你。”
一旁风月看到这儿由心笑了,还不算太倒霉,风不行还算是韩流之可信之人。
风不行仔仔细细看了许多遍,这才一扫心中郁结,开心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跟着便走了。转身时碰到了风月也只草草道了声“抱歉”,心底的急切,一览无余。
风月笑了笑,转过脸对上韩流之时,表情僵在了脸上。韩流之微微眯着眼,好整以暇打量着他。他干咳两声,寻了个借口逃了。
他可还记得当初比武算计他的事情,是以之后多多少少都在躲着他,没承想这会儿碰了个头。幸得韩流之未曾紧抓不放,让他松了口气。
“小心些,你现在可不比常人了。”温柔的男声。
“哪有这么娇气,你太紧张了。”清脆的女声。
韩流之向那两人投去目光,迎了上去。
“韩大哥。”女子微微笑着,半个身子都被身旁的男子搂在怀中,享受着呵护备至的关怀,大约就是她的幸福。
女子正是秦可言,与慕容棣两人在问柳山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终于不堪其扰,于两月前成亲。因秦可言先前在问柳山庄与韩流之拜过堂,慕容棣坚持让秦可言跟他回了慕容府再大摆婚宴,只在长辈前拜了个堂,办了个简单的婚事。是以除了问柳山庄的人,外头暂时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们二人已然成亲。
前段时间秦可言有些风寒便请了大夫来瞧,这一瞧便瞧出喜脉来,高兴得慕容棣天天将妻子护在怀里,吃喝用度全都得他亲自动手,生怕别人伺候不好。
韩流之瞅了瞅两人身后下人拿着的行礼,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们会晚些去。”
秦可言正要答话,却被慕容棣拦了下来,他道:“我倒是觉得,跟着你们一同去,较为安全,谁知道我们一走,曼陀罗的人会不会连着问柳山庄给端了。”
“说的什么话!”秦可言低低嗔道,怕韩流之以为慕容棣还记恨当初在慕容府的事情,抬头与韩流之道歉,“韩大哥,他也就是担心……”
韩流之沉吟了许久,不说话。
“你看你,还不跟韩大哥道歉。”秦可言心下一急,立刻低声骂慕容棣。
“我又没说错,这的确有可能。你现在是我妻子,我当然要考虑你的安全。”慕容棣道。
“你不能换个委婉点的方式说么?”
眼见两人又快吵起来,韩流之这才笑了:“逗你们的,看你们能够幸福,我很开心。”
秦可言许多话到了嘴边就突然说不出口,现在的韩流之很温和,但是也跟人很疏远,想劝他找个合适的人成亲,可是那些事情她陪着他一同走过,她说不出劝告的话来。
他很孤独。
她知道,可是无能为力。
“如果,我们赢了,曼陀罗也遵守约定,退居关外,你打算怎么办?”慕容棣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韩流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沉吟道:“我发觉最近受到了许多人关怀,诚然我近来是倒霉了些,可你们总喜欢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会重新思考一番中原武林盟究竟是打架的还是做媒的。”
“哈哈哈……”慕容棣被逗笑了,“没想到正经八百的韩盟主也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我其实并不擅长这些,可是也不擅长如何回答你们我该怎么办。你们都是关心我,我很明白,我也不想让你们担心。可是我无法承诺什么,随缘吧……”韩流之叹了口气道。从前执着地要找楚弦,后来她死了,然后在秦可言身上迷失了一回,他已没有办法再那么坚定地说自己绝对不会爱上其他人。
只能先将这件事情做完——用背水一战的决心来做完这件事情——方能好好思考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