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末,满天星辰似乎开始渐渐被云雾遮住,不如仲夏一般璀璨。
扬州城明里有中原武林盟,暗里有曼陀罗的人驻留在相思苑。若非一战之下,背负的是中原武林的未来,两方人马不会慎之又慎,见面也多是避让。偶尔的追踪也未曾引起任何后果,终归是未曾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一直如此微妙的局势其实让人有些焦躁,好在离八月十八比武已经没有多久。中原武林盟也已经准备先行一步前往钱塘江,像是舍弃了扬州,孤注一掷地将一切赌在了钱塘江。
得到消息的曼陀罗在几位驻留在扬州城首脑的谈论后亦是决定:不能让中原武林盟抢占先机。随即安排一番,也准备跟上去钱塘江。
而于收拾整理中,相思苑的院子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月寥甫一出屋子便瞧见了那人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温和而冷峻,十分显眼。她皱眉走到了院中,风月便微微笑着走到了她身前,打了声招呼:“又见面了。”
月寥四下环视,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闯进这里来?”
“你会杀我吗?”他嬉笑着靠近,惹来月寥退后两步。这刻意疏离的动作,惹来他几分不满,一伸手便在她惊诧的目光中将她蒙着的面纱摘下。
夜色中他看得并非很清楚,却也明明白白看到了那纵横全脸的伤疤,全是刀剑所划,五条?十条?还是二十条?他数不清。
他记忆中那个女人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却是美丽的,皮肤光滑而白皙,绝不是现在这个怪物。
他走了二十多年,她便成了这副样子,若不是凭着他对她的熟知,凭着她身边的人都称呼她为月寥,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来。
良久的寂静,月寥原本的惊诧渐渐变成了尴尬,下意识伸手挡住自己的脸,又察觉大约是又一个被自己吓到了的人,心里冷笑一声,从手指间透出的目光多了几分鄙夷。
原本她未曾对他如此戒备,可是他的反应跟所有其他人一般,并无不同。好像,她真的是个怪物。她是么?好像是。可是,这是她想的么?
转身欲走,才被他紧紧拉住,扯回了自己怀里,整个人将她笼罩住,手掌拍在她的背心,轻轻安抚一般,语调轻柔:“痛不痛?我不应该离开的……”
似乎有温暖从他的身体渐渐传来,她冰一般的眼眸中起了雾,望着夜空中并不那么璀璨的星辰有些出神。
痛吗?
她那个时候痛吗?
她倒在血泊中的时候,在想着什么呢?好像是在数,有多少具尸体死在自己的清霜鞭下。好像是在嘲笑,星骤派出来的人太没用,杀不死她。好像在期待,星骤瞧见她还活着是什么表情?震惊?还是不可思议?抑或是,惧怕?
她不记得了。
“痛,是什么呢?呵呵……”月寥推开他,笑了笑,很难看的一张脸,让风月心中一阵揪痛,“我在江湖摸爬滚打许多年,哪里还知道痛是什么。不就只有恩情和仇恨么?”
眼中骤然出现的冷芒,才能让风月肯定这个面目全非的人的确是当年那个月寥。
“谁做的!我杀了他!”风月咬紧了牙关,狠狠道。
“他的命是我的,你不能动他。”月寥皱了皱眉道。
几乎是刹那间,他便已经想到了是谁,星骤月寥,二十年前还是名号都连在一起的人,如今却势同水火,这其中原本就有众多人猜测是否发生了什么。而瞧见她一脸的伤,便确认了……只是她却是如此维护他,风月怔愣了,喃喃道:“你喜欢他。”
“谁说的!”月寥怒喝。
他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低垂着头,轻轻道:“他对你做了这么残忍的事情,你居然不让我动他?你疯了吧……”
可能是幻觉,他的肩膀似乎在颤抖。
“我要亲手杀了他!让他跪在我的脚下求饶!”月寥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中原武林盟要去钱塘江先行布置去了,我也要跟着一起走,原本是走之前来看看你,没想到……有什么可以帮你的?”风月再转过身来时,嘴边已经一如往常噙着一抹笑,只是比露给别人看的多了几分温度。
犹豫了一会儿,月寥才道:“邬思恒身边是不是跟着一个小姑娘?”
“恩,你似乎几次都很在意她。”
“她是我女儿,请你帮我照顾她。”月寥对上他惊诧的眸子,定定道。
“难怪,你不让我动他……”他的脸色几乎是瞬间白了下去,喃喃。
“风月……”
“我会帮你照看她的,算起来,她也得叫我一声舅舅才对。”风月笑道。
她眼中的眸光闪了闪,缓缓走上去,抱住他,轻声道:“我的亲人,只有你和她了,你们千万不能有事,你只要帮我照顾好她就好了,以后,千万不要再如此随意来见我,不管是被中原武林盟知道还是被曼陀罗的人知道,你都没有好下场……你做你的天都大弟子,该有多好……”
“那些比起亲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我现在很后悔,那年我未曾听话离开,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你原来……凶是凶了点,可十里八街的街坊们哪个不是说,那个风家丫头真美,日后一定许多人来提亲。哪里像现在……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手下抓紧了她的衣衫,似乎在隐忍自己的情绪。
很久未曾有人这般心疼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平常那些人说到这些,无一不是鄙夷或者讽刺,只有他是真心的为她感到难过,他从来都是如此真性情的一个人。
也……最听她的话。
“你不会再有事的,我既然已经下山,学了一身功夫,自然会护你周全。”
“保护好你自己就行了。”月寥将手移开,偏过头道。
风月一窒,随即怒道:“你到了现在还这样,为什么你就是这么——谁!”
迎面而来的尖锐剑气削掉了他鬓旁的发丝,在脸上留下极细的一道伤痕,风月轻轻摸了摸,沾染到了一丝血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望着黑暗中偷袭的人,目光冰冷:“原来是你。”
“中原武林盟的人,居然敢在我曼陀罗地盘撒野。”在黑暗中的星骤沉沉道,他的双指并在一起,指成剑势,方才那一道剑气便是由他一对指头划出。
“你干什么!”月寥怒视着星骤,挡在了两人中间。
星骤将目光从风月身上移到了月寥身上,稍稍眯眼:“我记得,我还没休了你,你便如此光明正大与男子——”
啪!
“你混蛋!”月寥抽出腰间的佩剑来,指着他,剑尖因为愤怒而颤抖。
见状风月立即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道:“你现在不能动他,动了他,顾守城一定不放过你。”
“我知道!”月寥回道,似乎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当然知道不能杀他,不然她不会如此痛苦,浑身的恨意无处发泄,只能将自己裹得越来越紧,收束得越厉害,却越是不能控制自己偶尔喷薄的怒气。
他想要让她收回手来,却见月寥依旧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他的手便握在她的手上帮她止住颤抖。
两人的亲密看在星骤眼里很是刺眼,这些年月寥恨归恨他,但是也因为她心中藏着的巨大恨意,和她已经毁了的面容与嗓子,让其他人不敢亲近她。他只需要默默在她身后祈求她的原谅,等待着她有朝一日可以发觉事情的真相,这样他既不背义,也不负她。
可是今日所见,却让他着实慌了。
这个人似乎,认识月寥更在他前面。而且月寥对他有他这些年再也没有见到过的温柔与信赖,这是他嫉妒以及害怕的。
他会等不到她的回头。
他会一个人在黑暗中受折磨。
他会……
剑尖依旧指着他,月寥似乎在努力平复怒气,他望着那双满是怒火与憎恶的双眼,回想着当年冰冷而澄澈的目光,缓缓走近。
他的动作让月寥一瞬间来不及反应,只有睁大了眼,目光中的那些恼怒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了惊讶与……惊恐?
风月刹那间是想让月寥收手的,只是眼角瞥到了一道接近的人影,只有撤开。
一支玉箫抵在了他的胸前,剑尖已经埋进了他的胸口,只不过抵达心脏还需半寸,却怎么也进不去了,那支玉箫极其执着。
楚弦站在星骤面前,皱眉道:“月姨,您的剑还不收么?”
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月寥赶紧将剑抽出,有些生硬:“你不要命了!”
“你不是想杀我么,我满足你的愿望。”
楚弦为星骤止了血,身后冷凝与落暮全都来了,瞧见这些,都有一瞬间的怔愣。
而方才站在月寥是身后的风月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是你自己撞上来的,若不是阿弦,我一定不手软!”月寥冷冷道。
黑暗中的风月望着她依旧在发抖的手,略为忧伤地笑了笑,方才真正没入夜色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