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逢茶楼在怜光城经营已有十余年,招牌老字号,不论是茶品技艺,还是糕点小吃,抑或下人小厮,都令新老顾客宾至如归。但一个名满半个江南的才子和一个茶博士笑语欢声谈笑往来还是太耸人听闻。好在此时此刻二楼的客人已经不多,那徐温淡淡起身,朝年轻的茶博士挤眉弄眼,低声笑道:“既然是记在沈大官人的名下,自然无需为他省钱,开个单间。”
茶博士笑而摇头,显然对徐温这种做法已经司空见惯,当下领着他前往三楼单间。
能在怜光城如此黄金的地段拥有三层楼做自己的茶馆,萍逢茶楼的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进了三楼单间,只见得门口是用江南水竹竹篾制成的帘子,碧绿晶莹,像是玉石一般。进了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绘制着“烟波钓叟图”的四扇屏风,绕过屏风,是一张红木的精巧圆桌,上摆着一副考究的茶具,镂刻着茶圣的名言: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而茶桌的后面,则是个两扇开的窗户,窗前还挂着一角铜制的铃铛,精巧细腻,远处的江风徐徐吹来,铃铛叮咚作响,犹如那漫江碧透的梦华江水近在眼前,令人心旷神怡。
讲究至此,萍逢茶楼名不虚传。
进了房间,放了帘子,那一直彬彬有礼的茶博士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椅子上面覆盖着来自南洋的丝柔红毯,让年轻的茶博士忍不住呻吟一声,叹道:“果然还是这里舒服。”
徐温无语的苦笑一声,然后径直走到茶桌前,竟然像是个小厮一样仔细的忙活起来。
茶桌上有楼子里的人准备好的山泉,从采集到上桌绝不会过夜。若是不放心,还可以用早备好的碳石重新滤上一遍。徐温当然没有那么矫情,于是驾轻就熟的盛水点火,一边用绞积炭烘焙茶水,一边笑骂道:“公子我来这儿花钱当奴才来了?你倒是拿捏起来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还在椅子上舒服到快要销魂了的茶博士听的。
对发牢骚的话,这茶博士向来不予理睬,所以干脆的闭上眼睛,一边享受,一边用鼻子哼哼当做回应。徐温气极反笑,最终却只能苦笑,没办法,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呢。
但沉默了许久,徐温却苦笑一声,叹道:“今儿个心情不佳,不想听那些莺歌燕舞的词儿,你给换个慷慨激昂的。”
茶博士嘿然一笑,慢悠悠睁开眼睛,不过眉宇之间也隐隐有一丝悲凉,说道:“西北蝗旱之灾你本身就有心里准备,怎么这时候又受不了了?”
徐温抬起头,轻声道:“你说过,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而我,也许还不是真正的勇士。今日直面听闻了灾区惨状,才知道,就算是在看似歌舞升平的年代,易子而食也绝对不是史家的耸人听闻。”
茶博士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转而道:“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黑暗,你又不是治国平天下的宰甫,不用太过挂怀。”
徐温苦笑一声,手指在茶具上轻轻敲击,远眺一江碧水,喃喃道:“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也许那陈碧说的没错,江南甘于现状的士子们,着实无耻了点。”说到这,徐温沉默下去,不过很快,他便笑嘻嘻的看着茶博士,轻声问道:“对这位陈先生,你怎么看?”
“勇猛有余而心机不足。”茶博士语出惊人,可偏偏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人大为纳罕。而徐温却知道,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人,心中块垒却丝毫不亚于大隐于市的千秋高人,似乎..有点生而知之的贤者味道。
“怎么说?”徐温笑问。
少年扭了扭身子,道:“不懂得敛锋藏芒啊。”他也学着徐温,敲了敲手边的椅子,轻声道:“太自以为是了。”
徐温用手试了试红泥小炉的温度,笑问道:“怎么个自以为是?”
“以为江南的富豪商贾们,像那些愚民一样好糊弄。”少年深吸一口气,伸手从桌上的茶筒中揪出一芽茶叶,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道:“所以才会那么无所顾忌,话才说了一半,就已经将来怜光城的目的和盘托出了。”
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于是笑了起来,道:“可江南人的精明奸诈,却远远出乎这位陈先生的意料喽。难道在座的诸位生意场上的人精,还猜不出他陈碧八成是朝廷派来的特使?难道千万江南富商,就会眼睁睁看着朝廷借赈灾之名,从自己的手中抢走多年积累的财富?别说是朝廷,就是亲爹老子,也照样没门!”
“商人逐利。”徐温点点头,道:“这个确实是这位陈先生所不能预料的。”
“京城的那帮子朝廷耋老官宦读书人,比起这些久经商场的老狐狸而言,还是差了那么一截。”茶博士嚼着口中的茶末,声音平静似局外人:“这种巧取的事情,总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可那陈先生却早早的跟沈老三这样的人透了底,这不是明摆着给江南商贾们早做打算,稳扎营盘的机会嘛。也不想想,一个沈老三,对江南商贾们而言,别说先锋官,就连马前卒,都是算不上的。”
“呵呵。”徐温笑了起来,道:“看来不管怎么样,那位选中陈碧的京城大佬,都是看走了眼,所托非人呀。”说完这话,他便将小炉提起,轻轻扑灭了炭火,然后细心纳茶,将雨前的茶叶分粗细分别放在罐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于中层,然后从边缘处注入沸水于壶中,最后又将茶水满满倒出,这是洗茶。
徐温做这一切驾轻就熟熟极而流,让这个茶博士都不禁叹服,嘴上却不饶人的道:“日后若是科举不顺,就来跟我一样当个茶博士吧,绝对生意兴隆。”
徐温却不搭理他这一茬,待洗茶过后,他再将红泥小炉注水煮沸,一边忙活,一边道:“如此一来,西北的灾民们怎么办?一年蝗旱天灾,土地绝收,大户自保不及已无能力护佑乡梓,现在已经易子而食,再耽搁下去,早晚会酿成民变。”说到这里,他整个人都被愁郁紧锁,声音也愈发的严肃了。
叹了口气,茶博士摇头道:“赈灾是朝廷的事情,你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徐温冲他一笑,道:“你教我的。”
年轻的茶博士翻了个白眼,意思是我怎么就认识了你个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家伙。
待得茶水二沸,已经沉默许久的茶博士才叹道:“放心吧,西北之事,少不得还得着落在江南上。”
“哦?”徐温提炉注水,动作娴熟优雅,口中却依然疑惑道:“此话怎讲?”
茶博士冷冷一笑,看向怜光府衙的方向,低声道:“你以为京城的大佬们真的用人不当识人不明?不过是人尽其才罢了。”顿了一顿,他才继续道:“虽然只是匆匆一晤,但想必你也能看出那个陈先生的德行了。”
徐温点头:“沉稳不足,气势锋锐,有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也是停了一停,徐温才苦笑道:“最重要的是,他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着!”茶博士鼓掌大笑,道:“软的不行来硬的,想来京城的大佬们,压根就没想过低声下气来求人,而是用的先礼后兵的法子。”
徐温愣住,片刻才叹服道:“心有机杼,织造江山,对于你,我是真服了。”
茶博士直起身子,拱手笑道:“客气客气..”
言谈之间,徐温已经冲茶完毕,随后是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三杯功夫茶清香透彻,呈现眼前,本应该恭谨做活的茶博士此时却反客为主,笑嘻嘻提起一个杯子,嗅上一嗅,大言不惭道:“兄弟我就却之不恭了。”
徐温无言苦笑,但神色之中,却有着满满的笑意,夹杂着淡淡的疑惑。
“你这个年轻的茶博士啊,交深言浅,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