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百姓偏安东南,在富饶膏腴的土地上赚取财富,生活亦是优渥富足,所以自然而然会生出一些傲然。可是如今被这江北大汉字字珠玑直刺心胸,任谁也无法再傲的起来了。胖子脸色阴晴不定,颓然坐在椅子上,好久才哑着嗓子说道:“西北三省蝗旱之灾,邸报上也有听闻,可未曾想到,竟然如此严重……”
徐温面色严肃,当下起身离席,朝着那江北男子长长一揖,道:“晚生徐庭筠,为江南士子向先生道歉。”
那男子面色稍缓,也还了一礼,道:“徐公子坦坦荡荡,君子之风也,在下陈碧,幸识公子。”
“陈先生。”徐温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愈加凝重,他沉声道:“虽然我等并不知道天灾若斯,如此严重,但邸报早就刊登了朝廷的赈济明诏,晚生不才,但也私下揣摩过朝廷赈济力度,就算有贪官酷吏层层盘剥,也不该,不该如此惨烈啊!”
陈碧听闻此言,忍不住长叹一声,好在他并不是那种惯于唏嘘的人,当下也不废话,只是伸出三个手指,轻声道:“原因有三。”
徐温伸手做个请的手势,道:“愿闻其详。”
于是众人才重新落座,陈碧也自然与徐温他们合于一处,茶博士重新换了遍茶,在清香袅袅中,陈碧缓缓开口:“第一,是天时。”
“其实从西北三省蝗旱之灾初露苗头之时,朝廷中便已有有识之士上书请求派专员考察西北,分区赈济。但一来此事毕竟还未酿成大灾,二来,也没有人会料到这次的灾祸竟然如此严重,甚至到了西北人烟荒绝,卖儿鬻女的地步。”
“就是因为这种没有料到和灾荒的突如其来,才导致了西北三省面临了国朝近二百年来最为难捱的天灾。实不相瞒,方才我所言之,还不足灾区惨烈程度的十分之一。也正是因为丧失了最佳的控灾时期,朝廷此时赈济,已经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了,反而愈发捉襟见肘,单这流民一项,就让京城户部的大老爷们难破了头了!”
众人长吁短叹,忍不住便骂起了朝廷的官员们尸位素餐,整日就知道窝里斗,就知道保自己的官位,却将百姓生命置于不顾,简直是国之蠹虫。
徐温尴尬的咳了两声,向众人使了个眼色,眼前的这位江北大汉言谈侃侃,对朝廷实事又知之甚祥,肯定也是天子门生,官家身份。当着和尚骂贼秃,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然而陈碧却不以为然,摆摆手道:“诸位说的也是啊,但天降灾祸,又哪里是人可以从容避趋的。”停了一下,他又道:“这第二个原因,则是地利。”
“西北向来是国中贫瘠财薄之地,朝廷中有个不成文的俗话,说是宁为江南吏,不做西北官,虽然戏谑居多,但也不难看出这里有多么惨淡。此次朝廷赈济,自然靠不住西北,只能调集京都、中原、以及东南各省的物资援助。可是天晓得,这西北的交通有多么不便。因河道淤塞,漕运停阻,而走陆路,则山道崎岖漫漫长兮,间或有流民组成的强人匪徒劫道,又得加派官兵护送……”说到这里,陈碧忍不住连连摇头,苦笑叹道:“一路之上人吃马嚼,赈灾粮款十成中倒是有五六CD被脚夫官兵吃掉了。如此一来,能进入灾区的粮款自然少之又少,再加上各级官员逐级盘剥,灾区情况只能是愈发严重。”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已经严肃的几近肃杀了。那胖子常年经商,对这等经济账算得极为熟稔,当下便知道这位陈先生说的恐怕还算轻的,于是愁眉紧锁,连大骂蠹虫贪官的心思也没有了。
徐温虽然是书生,可也知道朝廷上下多有不正之风,自己位卑言轻,说了也没什么用,只能叹口气接着问道:“那还有一个原因呢?”
“那就是人和了。”陈碧仰头长叹,轻轻啜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并伸手拦住了要为他换水的茶博士,待得凉茶入腹,他才道:“国难当头,朝廷上下急需一体同心,戮力赈灾,可是……嘿嘿,此时此刻,京城党争之烈,竟是比国难之前,还要猛上三分。”
徐温心中一咯噔。
历朝历代都有党争,国朝自然也不例外,可江南远离帝国政治权利中心,对此的感受并不深刻,所以徐温从未想过,党争竟然会牵扯到灾区赈济。
如今天子是幼年即位,虽然年少之时便显示出圣明天子气象,可依然免不了朝堂之上权臣做大。当年的丞相欧阳舒以君主年少之由监国达八年之久,后虽然被当今千方百计清扫出庙堂,可权臣汹涌之态已经势不可挡。当今天子也算是个明白人,既然大臣操权之心急切,干脆就放权于那些大臣们,让他们彼此制衡,彼此牵制,利用党争二字大做文章,竟也让他将这份江山,平平安安的坐了二十年之久。
可是,也正是因为当今的放纵,才导致了国朝党争铺天盖地,前无古人的尴尬境地。如此一来,便积弊百出,而政令不畅,效率低下就成了无可避免的首要问题。
也正是这个原因,灾区赈济的多项条文才多次搁浅,空有章程而力不足矣。
听到这里的徐温已经是目光惨淡,面色苍白。过了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道:“原以为天下如江南,一片盛世景象,却不料如今才得知国家已经病入沉疴,真是可怜,可怜。”
一时,席间气氛降至冰点,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茶博士还笑容依旧和煦的站在一旁。陈碧目光哀痛,不由得想起离京之前老师所交待的那句话。
“江南士庶富足,堪比全国,此次西北赈灾,单凭朝廷是万万不能了,只能尝试民间赈济……秋山,你此去怜光城,任重而道远啊。”
秋山是他的号,陈碧姓陈名碧字水善,号秋山。
此次南赴怜光城,他才知道老师所言不虚,江南富庶,简直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人人衣着非绸即缎,所佩非金即玉,连门子丫鬟此等下人,都比江北的举人老爷们还要光鲜亮丽。而流传于官场的那句“宁为江南吏,不做西北官”也得到了最有力的证实。
收回了思绪,陈碧呷了口茶水,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从江南富商口中扣出钱来。虽然这事儿太容易得罪人,可大道之前,自然当仁不让。而且,他字水善,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才能故几于道啊。
想到这里,陈碧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打个基调,然而却听见那边的胖子冷不丁的道:“那里难不成是醉花阴的姑娘们?”
此语一出,全场寂静,而陈碧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他这里唇焦口燥侃侃而谈国家实务,几乎就要撸袖子大喊一声济世救民正在今日,可却还是有人在碎碎念那膏腴脂粉地的勾栏风月事。
简直……简直是岂有此理。
陈碧出生江北,豪气直爽,最见不得的就是不平事,最看不惯的就是庸俗人,当下“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冷冷的目光扫视诸人,冷笑道:“国难当头,西北百姓水深火热,在这个当口,原来还有人在意那些风月场上的姐儿们!”
说完这话,陈碧却丝毫不解气,想想胖子的那句话,他忍不住层生出一股又一股被人轻视玩弄的荒唐感,于是又抓起自己的瓷杯,猛的掼在地上,一时间碎片纷飞,众人脸色极为难看。
而脸色最难看的,则数陈碧无疑,这位脾气火燥性格耿直的秋山先生愤怒的喘着粗气。然而当他回想起离京前老师的交代,却生生按下了胸口恶气。然而这个地方,却是绝计不能再待了。当下愤然挥袖,沉声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某先走一步!”
众人都是读过书的达礼之人,虽然受了如此呵斥,但也不愿意失了礼数,于是纷纷起身恭送,然而当陈碧消失在拐角楼梯口时,众人才渐渐明白过来,不由得又是一阵面红耳赤。
好歹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被人这样当孙子训过,虽然知道自己失礼,但仍旧忍不住胸中愤懑不已。在这种气氛中,这次茶会自然无疾而终。于是不出半柱香,众人纷纷离席告辞,就连做东的胖子,也脸色怪异的请辞。
当下席间只剩了三人,除了胖子就是徐温和那茶博士了,见到胖子要走,徐温嘿然一笑,连连阻道:“沈兄可不能走,你走了,茶钱谁付?”
胖子显然有心事,不想和徐温纠缠,于是扭头对茶博士道:“徐爷的账都记在我名下。”然后苦笑着对徐温道:“徐大才子,我沈老三再聪明,在您眼中不也是雕虫小技。您也看出来了,这位陈爷显然没那么简单,他是来者不善啊……”
“嗯。”徐温点头,打开折扇微微扇了两下,才摆摆手对胖子笑道:“去吧,去做你的报喜鸟吧,哈哈哈……”
“报喜?”胖子哭着脸,如丧考妣道:“报丧还差不多。”
当看着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茶楼之后,徐温才回复了淡然谦和的样子,他收起扇子,似乎也收起了那股酸腐的骚包气。端着缀着青花锦鲤的小小瓷杯,徐温冷不丁问道:“其实我也想知道,扬州在哪?”
这话问谁?
自然有人回答。
他身边一直静静站着的茶博士,那个模样清秀年纪不大的少年,此时此刻却笑容明媚,轻声道:“古籍所载,上古千年繁华都市。”
徐温翻了个白眼,接着问道:“书呢?”
“哈哈哈哈,如厕的时候当厕纸擦了屁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