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温品名之后已是斜阳渐渐夕照,从萍逢楼向梦华江望去,只看到一泓江水犹如烈火燃烧,徐温与茶博士东西对坐,两人都斜斜靠在椅子上,而徐温也难得的惬意放松一回,低调而沉默的闭上眼睛,仔细听茶博士在对面低声吟念。
似乎是听到了妙处,徐温猛的一拍大腿,睁开眼来,他双目炯炯有神,竟情不自已,一下子打断了茶博士的吟念,而是自顾自低低重复道:“好一句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继而又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喃喃吟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然后长叹一声,睁开眼直勾勾看着茶博士:“仅凭这一首词,兄弟便可屹立本朝词坛,被后世传颂千古了!”
茶博士显然早已见惯了他这副模样,不冷不淡的道:“都说过几百遍了,这是前人所作,我不过是拾遗之人。”
徐温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争论。世上人多有视名利如浮云者,但让他着实没有想到的是,这少年至多才十七岁年纪,却已经如此洞悉人世浮名。他忍不住又想到一句少年曾经偶尔慨叹过的词来,不禁点头道:“是啊,毕竟你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哈哈!”
少年无力叹息,却并不多嘴。在这个自己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里,让他人对自己保持一份神秘的尊重,并不是什么坏事。
徐温唏嘘许久,这才重新回过神来,盯着茶博士看了许久,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但见得斜阳夕照,眼看自己就得回家了,若是不开口,免不了今晚过不去家里悍妇那一关。于是急的抓耳挠腮,踌躇半晌,竟然有点脸红的嘿嘿嘿笑了起来。
少年自然懂他的意思,也不禁低低嗤笑,停了停,臊了他一会儿,便清咳了两声,道:“徐兄,时候不早了,咱们茶楼可不开夜市。”
徐温脸色大为尴尬,不过他心里也知道,毕竟是自己求别人,不能再故作清高左右拿捏了,于是慢慢起身,不咸不淡的道:“哥哥我求你个事儿呗?”
少年心中暗爽,想道:“你个自命清高的臭书袋子,老子上赶着给你讲故事你不听,这时候又贱兮兮的来求,哼哼……”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得做出一份受宠若惊的样子,慌忙道:“哎呀徐兄,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兄弟俩,还有什么求不求的。”
其实他话说的如此肉麻,徐温就已经知道这小子是故意揶揄自己的了。奈何当初自己确实是斥责了他一声,还说了句什么“此等异志邪书,有辱圣人风化“之类的话,还痛骂他“小小年纪不思上进,整日看些风月故事,真是岂有此理!”。但是真真没想到的是,他那故事……实在是太勾人了。
这不,不但自己要看,就连他那悍妇媳妇儿,都日思夜想追慕不已。整日将什么丽娘、梦梅挂在嘴上,看那份痴劲儿,今日若不把下文要回来,自己不定要被那悍妇欺负多惨呢。
可是少年就是如此不上道,徐温大为恼火,当下翻起脸来:“不要不识好歹,我怎么说也是这怜光城里的秀才,区区一个风月故事,话本传奇,我就是自己编也易如反掌!”
“那你编去啊。”少年丝毫不为所动,开玩笑,你说编就编?敢情汤公呕心沥血之作你随随便便就能顺手拈来!不过为了加大力度,少年还是淡淡的叹了口气,轻声道:“罢了,姐姐为甚事光降小园?”
徐温登时软了下来。他自然能听出来,这是那小子所编《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中的第九出《肃苑》里的词儿。那小子曾说《肃苑》之后便是《惊梦》,不听则已,单听《惊梦》两个字眼,常年浸**堆里的徐温便像是被勾去了魂一般。倒不是他好色登徒,而是他慧眼如炬,早就听出来这个《杜丽娘慕色还魂记》非大学问,大知识者不能作也。喜欢故事是一方面,喜欢里面的词章文采,才是最为重要的。
想到这里,徐温只能换了脸色,嘿嘿道:“咱哥俩一见如故,我好歹酒都请你喝了七八回了,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哟。”
话说到这份上,不亚于低声下气了,少年自然应承下来,不过他说的却是:“能给你倒是能给你,不过你那状元红,嘿嘿,徐兄不能不割爱吧。”
徐温顿时连拿刀砍了他的心都有了。
江南百姓有个极为有趣的风俗,凡家中诞下婴孩,都会在地下埋上一坛花雕。如果生的是女孩儿,在其出嫁时,便会启封老酒,大宴宾朋,是为女儿红。若是男孩儿,则在其金榜题名科举有成时呼朋唤友一醉方休,是为状元红。徐温也是诗书传礼的簪缨世家,所以当年埋藏的花雕数目也多。徐温自己也馋酒,时常会不守规矩偷偷拿出一两坛以为解馋。但那毕竟也是陈酿近三十年的好酒呀,且吃一坛便少一坛,此刻被这小子当中趁火打劫,徐温当下便想吐丫一脸,大骂一声:“滚你个不要脸的!”
可俗语有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三权衡的徐温见这小子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十足奸商,只能忍痛割爱,许给他一坛老酒。少年顿时喜笑颜开,拍了拍徐温的肩膀,笑道:“这就对了嘛,徐兄日后必定中一甲,赴琼林,好歹也让兄弟沾沾你的喜气,大不了回头再吟给你一段《长恨歌》,那个可有料多了……”
“长恨歌?”徐温不愧是才子,一听名字便双眼发亮,道:“我看择日不如……”
少年却伸手打住,嘿嘿笑道:“差不多就行了。”
徐温恨恨的盯了他一眼,道:“稿子呢?”
少年难得的认真起来,于是他很认真很认真的对徐温道:“先去把你的酒抱来,咱们后堂结账。”
徐温立时便有挫碎牙根也要揍他一顿的冲动!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咬着牙道:“行,我应下了。”停了一停,徐温又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从牙根里崩出来一般道:“那你得告诉我,你——到——底——叫——啥——名!
”
二人相交何止一日两日一月两月,细细算来寒暑易节,都快有一年了,可最让徐温徐庭筠郁闷的,则是这一年之中,自己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称呼时总是“你”“兄弟”“年轻人”之类的屁话。起先徐温还当这新奇有趣,存着心和他玩闹,岂料竟是没完没了了。今日被他敲了竹杠,这个事儿,势必是要讨个清楚的!
许是感受到了徐温身上的怒火,少年难得的尴尬一笑,然后托腮细想起来。徐温又是一阵眩晕,亲娘哩,你不要告诉我你还要当场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吧。
过了许久,当徐温都忍不住要撸袖子干架的时候,少年才展颜一笑,对徐温道:“我姓楚,名汶,字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