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男人
人群一躁动，盈袖也跟着好奇了起来。她压低了声音问身旁的齐姨娘道：“那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呢？”齐姨娘不以为然道：“就是一头烤猪，只不过贴了金箔罢了。”
说话间，里正吴清池已将那张红布揭开了，一只通身金光闪闪的烤猪赫然出现在眼前，引得人群一阵不小的骚动。尽管每年都有这么一只小金猪，但金子天生的耀眼夺目的光色却总是能让人瞬间纸醉金迷了起来，更何况，眼前这群还是常年见不着一块儿整金的深山茶户们。
站在一旁的三奶奶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这群村人痴痴呆看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仿佛沾了蜜似的，笑得连褶皱都多叠了几层。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心里那几个字才会又一遍地深烙一下。
盛家三奶奶，跟随大奶奶在玉清庵里跪足了整整二十年的盛家三奶奶，她相信这个名号并非菩萨白赏她的，也并非人人都担得起这个名号的。只有像她这种肯舍了一切红尘俗世的念头，安心守着这玉清庵，十年如一日地看护着盛家规矩的人才有资格享有盛家三奶奶这个名号。也正是有了这个高贵的身份，她才能顺心所欲地欣赏着眼前这些贱民卑贱的渴望和穷酸的贪婪。
这一刻，她以此生有幸成为盛家三奶奶而感到荣幸，内心无比地幸福和痛快。
同时，她也希望跟随自己修行的这三位晚辈能如她一样，该静心的时候静心，该痛快的时候痛快，所以她眼珠往右挪了挪，看见清姨娘脸上也带着与她相识的笑容，她很满意；再往右是齐姨娘，一张死脸没什么表情，她一如既往地不满意，而齐姨娘旁边是史盈袖……等等！这丫头的眼睛怎么一直盯着台上里正吴清池的背影瞅？混账东西！没人告诉她身为清修之人是不许这样盯着男人看的？没见过男人吗？
三奶奶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正打算找个由头训斥盈袖时，吴清池却转过身来，朝她拱手道：“三奶奶，祭礼已齐，您请上来吧！”
“知道了。”三奶奶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扶着幺婆子的胳膊上了祭台。余下三位也一一登了台。各自站定后，吴清池宣布祭祀开始，并拿出祭文大声念诵了起来。
河滩上一片雾霭沉沉的肃静，只听得吴清池那书生气息犹为浓厚的腔调在雾霭里盘旋，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直到此刻，盈袖才渐渐感受到祭祀该有的庄重和严肃，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北宋年间的龙抬头祭祀现场，这感觉真的不错。
“五哥！五哥！”
一声急促的呼喊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像一把利刃似的划破了河滩边上的宁静，也将盈袖从自己的遐想中拉了回来。吴清池的念诵被打断了，村人也叽叽喳喳了起来，大家伙儿都往后诧异地望去。
只见不远处雾霭里冲出了两个人，前面那个穿褐色短袄的男人步伐格外轻快，走到一处矮土坎时，他也不绕路而下，而是直接从那土坎上腾身跳了下来，就这么连跳了三四个土坎后，他便一身戾气地冲到了河滩边上。
“五哥！五哥！你可别乱来啊！”他身后追赶的人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绕着土埂跑，那人穿着灰布对襟窄袖袄子，看上去像是个书生。
村人中已经有两三个年轻人走上前去挡住了那褐衣男子，并低声地在劝着什么话。但那男子似乎并不买账，两三下撩开了挡在跟前的人，径直要往祭台上闯。吴清池连忙放下祭文，快步下了祭台拦住他道：“老五，你这是干什么？”
那男子眼中迸出几道凌光，毫不客气地将吴清池也掀翻了，旁边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声。德三见状，抢步过来指着那男人喝道：“姓齐的，你又闹什么疯病？今天是全村人龙抬头祭祀的好日子，你不想被一村子的人乱棍打死就赶紧给我滚！要是吓着三奶奶和几位夫人姨娘，当心你弟弟妹妹又得去牢里头送饭了！赶紧滚！”
话音刚落，那男子横挥一拳，当场将那德三打了个人仰马翻，牙血飞溅。紧接着，他噔噔噔几步上了祭台，吓得台上那几个女眷花容失色。清姨娘赶紧躲到了齐姨娘身后，齐姨娘也顺手将盈袖拉到了自己身边，而幺婆子飞快地奔上了台，护着三奶奶脸色发紧道：“齐老五，你发什么癫疯？这可是盛家的三奶奶！你要若敢动她一根毫毛，当心横着从这儿抬走！”
这男子甚是不屑，阴冷着一张脸往幺婆子跟前逼近了两步。幺婆子有些发怵，却又不敢自己开溜，只能瞪圆了眼睛冲他吆喝道：“我……我我我跟你说……你别乱来啊……这可是……可是三奶奶……”
第二个奶字还未说完，这男人忽然抬脚往左侧一蹬，只听得哗啦一声大响，那沉甸甸的紫檀祭桌连着全村人心心期盼的贴金大烤猪便哧溜翻河里去了！这回真是全数祭了龙王了！
“哎哟！可惜了呀！”
“得罪龙王和土地，是要遭报应的啊，这该死的齐老五！”
“他到底发的是哪门子疯啊？”
台下村人顿时七嘴八舌地沸腾了起来，惋惜的惋惜，咒骂的咒骂，可就是没一个人敢上台拉一拉这个叫齐老五的男子。盈袖躲在齐姨娘身后，偷偷拿眼窥着这男子，心想他在这金茶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连全村人惧怕的盛家三奶奶都敢冒犯？
“你……你……”幺婆子双腿不禁打起了颤，说话都打麻花结儿了。站在她背后的三奶奶威严尊贵慈祥什么的全没了，就剩下一张唰白的脸，两只吓浑了的眼珠子，还有一副僵直了的后脊。不知道是不愿意丢了她官家姨娘的脸面还是真吓得走不动道儿，她就像一塑还没有上色的怒眼老菩萨相似地，掇那儿硬是没动。
“老五……”
“闭嘴！”这男子扭头冲台下的吴清池喝了一声后，扫了一眼全场高声道，“你们不是要祭龙王祭土地吗？就拿那些破烂货来祭鬼都懒得理你们！要祭，那当然要拿全村最好的东西了！”说着他的目光转回了三奶奶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