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不怎么长,但在记忆中却总觉得繁盛而漫长。从早春的梅花、玉兰到近夏的紫薇与木槿,各种花期接踵而来,隔几日出门便换一拨天地。公寓在天坛公园附近,倒也算是繁华热闹,到了傍晚,天坛门口没有人售票了,林诺言便随着遛弯扎堆儿的中年人或老头老太太在园子里闲逛。
天坛公园里密扎扎的都是树木,沿着小路安装的路灯或地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一小片冷光,七星石在一片昏暗里异常明亮,鬼魅一般阴森恐怖。每次穿过园子,走到前后没人的地方,林诺言总是想起网上的那些故宫内的鬼故事,虽然这里不是故宫,却不比故宫年轻,也许也禁锢着各种各样的冤魂野鬼吧?每次想着,便不由得加快步子,直到听到流水般的古筝声,或者聒噪的大喇叭喷涌出刺耳的音乐,或者影影绰绰的行人。林诺言有时会想,弹古筝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应该是一位女子吧,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至腰间,或者一件军绿色的休闲大衣,或者一套合身的旗袍或白色长裙,然而每次想着,又觉得有点害怕,所以每次总是远远地听着,从来没有去靠近那弹琴的人。天坛外的天桥上,或者也许在天坛正中央,总是有卖风筝的小贩,把一个个小小的风筝套起来,越放越高,风筝上的荧光便一点一点从天边窜起来,一直窜到某一个看不见头的地方。祈年殿门口的那条用巨大石块拼接而成的走廊高高隆起,对着月光现出一片清明之色,油光滑亮的石面泛起冷冷的乌光,林诺言一颗细腻而敏感的心就像这祈年殿门口的大道,沉默而苍凉。
再后来,林诺言开始坐车走好远的路去上班。
再后来,林诺言慢慢知道其实那距离一点都不算远,大北京城,随便出个门都得个把小时。
偶尔江景年会给她打一个电话,聊着聊着又突然挂断。
江景年就是那个敲她一顿饭的眼镜男。林诺言不记得她留过电话,但事隔没多久这位蛮不讲理的先生突然打电话来问:“你在哪里?”
“你是谁?”
“江景年。”
“江景年是谁?”
“你还欠我半顿饭。一个小时后到魏公村来。”
好吧,林诺言想起不久前出现过一个逻辑很有问题的人,面对一桌子口水宴吃得津津有味。
“我在天坛哎!一个小时怎么可能到……”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已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林诺言嘴里嘟哝着“好吧,这个疯子赢了。”抓过包顺了顺头发往外冲去,到了魏公村手忙脚乱找手机才发现,忘带了。
死就死吧!林诺言一咬牙一跺脚趁着绿灯走到了人行道中部,然后停下不走了。等到下一拨绿灯放行时,江景年顺利拎着林诺言回到了马路边:“我怎么每次看到你都一副打算自杀的模样?来点正常的方式成吗?打电话也不接。”
“我忘带手机了么,谁让你催那么紧的,不站这儿你找得着吗?”
“你不就住这儿吗,一个小时还不够你出门收拾?”
“谁告诉你我住魏公村了?先生你给过我告诉你的机会吗?”林诺言气结。
“我打电话头一句不就问你在哪儿了吗?”
“额……”林诺言被噎得说不出话,这二货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既然不住这里,那天来这里干什么?”江景年扭头问林诺言一句,也不管这丫头能不能跟得上,只管大步流星往前走。
“我只是过来吃个饭而已。我住天坛。”
拐进一家餐馆登上二楼,江景年找一张安静的桌子坐下,服务员热情地递上菜单。
“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江景年翻着菜单问林诺言。
“甜食。”林诺言有点茫然,“我们这是要吃饭吗?”
“废话,来餐馆不吃饭干什么?”江景年狠狠瞪林诺言一眼,继续低头翻手中的菜单。
餐馆内的布置以棕色和黄色为主色调,屋顶垂下古朴的宫廷灯笼,烟纱一样的罩衣下。各式的仕女图千娇百媚栩栩如生,暖暖的橙光通透清明。灯笼下老木黄色的木质小桌整齐排列着,两侧露出高高的椅子靠背,墙上挂着各式处理过的老照片,很正宗的商务色,与中国古典风韵融合得恰到好处。靠近马路是大块的落地玻璃,窗外车辆横陈。玻璃窗上印出微不可见的人影,林诺言低头看看自己黑色的大运动裤加红白条纹运动T恤,再看一眼拎过来的小小的玫红色公主手提包和披散的长发,以及对面坐着的“衣冠楚楚”的帅哥,突然觉得女主角有些格格不入,起身钻进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番捯饬,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算了,又不是我愿意来。”林诺言自言自语,转个身回到桌边,看着各色菜品一道道流水般摆到面前。也不等江景年招呼,拿起勺子伸向大坨的蓝莓山药……
“你这女人好不讲究。”江景年嘟哝。
“一套规矩下来人都要饿死了,吃个饭而已,再说我都没计较主人没给客人点餐的机会,有什么好讲究的。”林诺言说着夹过一只虾,剥好了夹到江景年的盘子里,“这筷子我可还没有夹过菜哦。”
“呦吼,会剥虾啊?”
“毕业后别的没学会,餐桌上的习惯还是多少学了一点点的。”
在新幻时,大大小小的聚餐总是不断,而她又隶属于一手遮天的人事部,人缘还很好,所以各部门各种聚餐总是会邀请她参加,同事一个接一个轮番敬酒,酒气甘醇而香甜;每次真正开始吃东西她都已经微微犯醉,一点食欲都没有。
那时候经常和杨同一张饭桌,杨是罗小小的顶头上司,人温和而有风度。林诺言总是想,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深情款款的男子,她将来就要找一个这样的男子,一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饭桌上杨总是对晶莹脆能的虾感兴趣,便总有人把剥好的虾适时放进他的盘子里。
林诺言不喜欢聚餐,明明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却总是搞得像三军犒劳,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吃着食不知味的餐,敬着你高我低的酒。胃里难受时,她总是对这种骨头长在体外的水生动物感兴趣,不怎么爱吃,却喜欢一只接一只剥下膜一样半透明的虾骨。
江景年不怎么说话,林诺言也不怎么说话,两人各自坐在一端自若地夹菜。看吃得差不多了,江景年站起来说:“回吧。”
林诺言点点头,站在小店门口边等江景年边四处张望。小店所在的街道曲折延伸向前,四周的建筑物参差不齐,砖瓦细致,岩雕栩栩如生;不知哪里种了槐树,正是槐花繁盛的季节,淡淡的清香随风播散开来浮动在空气中,隐隐透着四九城独有的文化气息。
与龙城相差好多呢。林诺言想着,不经有些怅然。
“想什么呢?”江景年出门看着再一次魂不附体的女子,一时好奇。
“你去过太原吗?和北京比,太原好安静悠闲。”
“是吗?没注意过。太原太破了。”
林诺言低低一笑并不续话。刚刚进入夏天,中午的阳光已有些毒辣,才不过几步皮肤已晒得滚烫,汗气涌现却又散不出去,让人十分不爽。
龙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在去龙城前,林诺言从来没有想过,等到有心思去想,却已离开了那里。
那里,有罗小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