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踢掉鞋子,林诺言仰面扑倒在床上。大周末的薛圆儿赵四九居然都不在家,都去哪里了呢?林诺言掐掐额头节省节省脑细胞不去多想,从架子上翻出《西决》随手打开。
“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
林诺言抛开书去揉太阳穴,每到周末她总是打不起精神,总想像一只古老的象龟一样缩起来不吃不喝也不动。
龙城的深秋是典型的北方深秋,天高孤旷,水凉风萧。进入九月,大大小小的雨绵绵密密,缩在屋子里总是让人感到无尽的孤寂。也许确实那样吧,适合反目成仇,适合决斗,适合葬礼。林诺言有一点点嫉妒这个叫笛安的女人,可以把龙城勾画得那么透彻,像一架剔去了血肉的龙骨,壮丽而萧索。但仔细算来,林诺言在龙城也只呆了五年而已。五年不算多长,白驹过隙,只是那五年刚好是她独立生活的开始,是一个孩子蜕变成一个一撇一捺顶天立地行走成风的人的开始。滨河东路和西路盘绕着汾河奔腾的流水绵延无尽,太钢冷硬的钢铁搭就庞大的怪物骨架,迎泽大街盘龙断骨间车水马龙,这方寸天地里横平竖直延伸着道路以及匆匆来往的人流,细细槐香笼罩下略显阴潮的老房子里,团着蒲扇的老人,喝出曲折拗口的龙城话,脚下心间,眉头耳际,挥之不去的龙城魅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乡土之情。
龙城,更像是她的世界,她的心脏。
“林诺言你死哪里去了!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薛圆儿敲一声门顺手推开,见到横躺着的林诺言便开始狮吼咆哮,“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说了萱萱今天搬过来,你们一个个怎么回事?一大早都不见了人影。”
林诺言无奈回望,这狮子吼实在有点不太应景,却着实震撼到了她游荡的三魂和呈尸的七魄。不过,早上出门不是已经十点快半了么,这个还可以算作一大早吗?
当然,招惹盛怒之下的薛圆儿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林诺言翻身爬起谄媚哀求:“大姐头我错了,马上来。”说完撇一眼刚刚进门一脸小心翼翼的赵四九,趁着薛圆儿转身来一个无奈的耸肩。
“没带手机吗?圆圆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呢,火气这么大。”赵四九悄声问忙着穿鞋的林诺言。
“大周末的我这命好苦啊,刚刚被人莫名其妙叫出去数落一番,进门又遇上大姐头狮子吼。我都完全不记得圆圆说过今天她朋友要搬过来了,你记得吗?”
“你都不记得了我怎么可能记得?房子正带我在朝阳逛呢,我可是甩开房子一路狂奔回来的。”赵四九苦笑,却也觉得理亏,乖乖推着林诺言出门搬东西。
楼下停着一辆雪佛兰,后备箱里塞满了东西。看上去是车主的男子将大大小小的包裹一件件拎出来码放在楼门前的台阶上,林诺言跟着赵四九随手拎起两包,心想幸好是二楼,这要是高一点还不得累死。这姑娘怎么这么多行李?恐怕以后也是一位不好相处的主儿。
正想着,正主儿从楼里迎面走了出来,一边打招呼,一边从台阶上又拎起两个不大不小的包分别塞给林诺言和赵四九。车主和薛圆儿打个招呼钻进了车里,陈萱萱快走两步到车边冲着车主笑:“留下来吃晚饭吧,吃过饭再走。”那男子客气一声,发动机传出沉闷的启动声缓缓开走。
“吴明怎么没有过来?”不过几句话间,赵四九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提了进去,出来随口问薛圆儿。
“他有事,过不来。”薛圆儿没有多说什么,从台阶上拎了包裹往回走。
陈萱萱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一下子收拾不完,便先堆到了阳台上,只铺好床位。晚上吃完饭回来,赵四九又不知哪里去了,薛圆儿钻进林诺言屋子里躺倒,今天确实有点累了。
林诺言边翻手机边和薛圆儿闲扯,突然想到吴明,放下手机认真盯着薛圆儿问:“你和吴明究竟怎么回事?”
林诺言没有想要薛圆儿回答。也许就像她和林越,对于她来说,只是谈得来的朋友,偶尔搭个车使使坏,她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懒得管别人的想法,也乐得制造点话题,但薛圆儿不一样。
吴明有家。
但是这是薛圆儿自己的事。
“你很少会问我的事。”
“只是一时好奇。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薛圆儿虽然霸道,却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从来不会游戏人间,这一点林诺言自愧不如。
薛圆儿盯着天花板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有家。”
林诺言听着突然冷笑出声,笑声短促尖利而凄冷。
“你那是什么反应?”薛圆儿扭头厌恶地看一眼林诺言。林诺言总是有办法让她觉得自己肮脏而卑微。
“我只是想起一些别的人,不是笑你。”林诺言解释,薛圆儿却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继续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想事。
林诺言靠着薛圆儿躺下翻个身,也盯着天花板想那些往事。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罗小小的?
刚刚工作时,林诺言下班总是喜欢约沈依然一起回家。她还不太习惯一个人过日子,有大学室友陪着,只是说说笑笑,抱怨老板和上司,讨论新出的裙子和龙城的天气。那时候罗小小总是喜欢跟着她们,以为她们有什么活动或者密谋。罗小小偶尔也会带着她们一起去吃饭,学校食堂的饭菜难吃却吃得非常习惯。
再后来,林诺言逛街会遇到罗小小,吃饭会遇到他,周末出去玩也总是遇到他,然后一起吃饭。
那时候,一点烦恼都没有。林诺言总是喜欢下雨天钻进小区门口的羊汤馆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面,喜欢周末下午溜达到巷子口吃凉皮,喜欢早餐晚餐吃小笼包和小米粥,时间就这样悠悠过着。
临近秋天,头发已长至腰际,林诺言实在懒得打理,便剪成了波波头。剪完天已经暗了下来,走到巷子口,突然就想起罗小小,便给罗小小打电话想要他看一看自己的新发型。电话通了,罗小小却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肯出门。林诺言握着手机,那一头短发就如暴怒的刺猬,一根根倒刺扎得她难受。
其实那时,也许林诺言已经意识到了,她喜欢上了罗小小。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林诺言喃喃念叨,声音缥缈,轻飘飘飞进薛圆儿的心里,薛圆儿心头一动,原谅了林诺言。
林诺言是知道罗小小心有所属的吧?所以那时候知道自己喜欢上了罗小小,只是一声嗤笑:女人,什么都可以错,唯独不可以爱错。
龙城的秋天雨水充沛,大多数时候来得快去得也快。林诺言走到巷子口突然下起雨来,于是匆匆跑进罗小小家院子里躲雨。吼一声罗小小推门进去,房间里灯光黯淡,一名女子坐在床头翻弄什么,翠绿的长裙沿着床边随意堆叠,如水的黑发倾泻下来没过肩膀。女子听到声音抬头捋一捋长发,浅浅一笑:“小小出去买肉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一起包饺子吧?”
肤如腴脂,五官精致;眉眼带喜,下巴尖尖,美人。林诺言笑着说不了,我躲一下雨,一会儿要出去呢,大脑里却一片空白。
其实她听说过的,罗小小曾经有一个女朋友叫龙薇。罗小小毕业前出车祸,他的女朋友守了他一个多月。他们高中就认识了,几乎要结婚了,但是那场车祸后,他的女朋友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老土的桥段,好兄弟横刀夺爱。
也许仅仅是巧合,龙薇也是上庄人,上庄龙氏,很有名呢。
她问过罗小小关于龙薇,每次提起罗小小总是冷冷打断或绕开。她以为那些都是曾经,原来曾经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曾经。
有很长时间,林诺言不联系罗小小。她相信不在乎了不联系了也就忘记了。下班搭林越的车,上班搭沈依然的电动车,周末缩在家里看电视剧看电影。
其实要爱上一个人很容易,要忘掉一个人也很容易,只要爱得还没有那么深。林诺言可以一夜不睡第二天依然像没事一样,也可以看动漫到清晨五点听完吵闹的鸟叫声后再缩进被子里睡个天昏地暗。她的生活可以颠三倒四,颠倒过后就像盘古开天辟地,清新归天,浑浊归地,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生了病,一直休息了一个礼拜。罗小小看到林诺言生病的状态时回复说生病最好请一天假,那时她已经休息了四天。林诺言突然才发现,其实她一直都不关心也不了解罗小小,罗小小也一样。他们见面时觉得很熟悉,分开时却相互没有一点点关系。
人和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吧?林诺言凄然一笑,碰到罗小小依然会打招呼,也会应邀一起吃饭或喝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像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为什么,想起那些曾经觉得很温暖的话,会有点恶心?
“是今天才知道吗?”林诺言轻声问。
“其实前一段时间就知道了,只是觉得,也许是我会错了意,也许他会给我一些解释。”薛圆儿双目空洞,那些话轻飘飘从她心坎儿里飘出来,毫无力气。
林诺言心里冷笑,女人,真是幼稚而爱幻想的群体。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薛圆儿盯着天花板不出声,想来心中一定是五味呈杂。直到林诺言几乎要坐起来了,薛圆儿才转过头来用哀戚而厌恶的眼神看着林诺言:“但是,我喜欢他啊!”
林诺言的双眼,如一滩死水。
薛圆儿那样的眼神,恐怕盯着的是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吧?明明很疼,却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依然勇敢而坚强。
林诺言坐起来不敢再对着那双眼睛,心里却对着薛圆儿说,亲爱的,我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