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已经有些日子了,马上要过年,处处透着喜气。记忆中林诺言总觉得过年会很忙很忙,要炒豆子要蒸馒头,要打扫屋子贴窗花,要进山砍柴做篝火,要压柏叶糊黑炭,要扎灯笼写对联贴门神,要做菜食炖肉食,认真起来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如今的年节豆子买炒好的馒头订了年前送到,屋子也就扫一扫都不必搬家具不必刷墙,换了玻璃窗户后贴一对塑料窗花完事;砍柴做篝火是院子里半大的小朋友的事,柏叶黑炭什么的都几乎没有了;灯笼早换成了喜气的千篇一律的大红灯笼,对联是印刷压制的红底金字,肉食菜食卖家大打折。
原来年变得这么简单。
嫂子岳兰兰冲着院子里吃着小零食吹着牛的孩子们嚷嚷几声才对着林诺言说:“诺言,明天小文过来你不准备准备吗?”
“是说文锦江吗?我需要准备什么?”林诺言还没有弄明白,什么时候改成了年前拜年的习俗。
“你们有好多年没见过了吧?”
“一直也没怎么见过。文家本来就不住上庄,以前过年在周家、龙家或者赵家还偶尔能见到,不过最近几年我都没有去过这些家了。文家怎么今年突然要过来?而且是年前。”
“好歹文家算上庄难得的大家呢,该走动走动,特别是你们这一代。文家大爷这么多年在外当官,小子们都不回来,二爷要是再不让小子们走动,那该从上庄剔出去了。不过,二爷的生意做得好,最近在烟台那边做酒店做得挺大,就是锦江管着的。锦江有出息,小小年纪留过洋,就已经自己管那么大的产业了。”
“嫂子这是嫌弃我哥没本事吧?”林诺言调笑。
“嫌弃什么,那大产业要大风险顶着,没有三两三,不敢上南山,嫂子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过不得大富大贵的日子,跟着你哥有吃有喝,把娃拉扯大就满足了。”岳兰兰笑着钻回了屋子里。上庄的屋子里都生着碳火,日子红火的人家炭火烧得旺旺的,整个屋子里暖洋洋,女人们呆久了反倒不愿意出屋子久呆,做事倒是变得越来越麻利。林诺言呼吸着室外清冷却依旧带着潮湿的空气,还隐约混杂着植物的清香,便觉得就这样一直生活在这里也挺不错。
到了傍晚,天下起了蒙蒙的雪糁儿,地面房顶像是铺了薄薄的一层晚霜。待到隔天上午,雪越下越大,只好缩进屋子里倒数着日历看电视,电视里各个频道都在拜年。喝过茶吃过饭小眯一会儿,醒来竟然就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屋子里光线黯淡。林诺言看窗户外边,雪快要停了,零零星星票着些小雪糁儿,到也不阻碍视线。邻家的几个孩子在巷子里撒泼玩耍,屋子里都能听到叫闹声。前院的柳树枝头挂满了雪,银装素裹。上庄话说瑞雪挂枝头,来年必定大丰收,倒算是难得一见的景致,出去走走应该是一件不错的事。
穿戴整齐刚走到院门口,林诺言便迎面遇到了进院子的人,个子高高,衣装笔挺,皮肤白皙光洁,让人略略显得有些消瘦,一双桃花看着到林诺言先是顿了顿,随机放出晶亮的光泽:“诺言!”
“啊?”林诺言应声,见对方黑色的大衣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白雪糁儿,便抬手去拍打。男子跺跺脚也跟着拍打身上的雪,那一双手凉得透白。
“诺言。”男子又叫了一声。离得太近,林诺言才将将到对方的鼻端,便抬头看这个稍微有点脱俗的男子,歪头想一想才叫道:“文锦江。”
“对啊,是我,你还认得出来?”
“鬼才认得出来。”林诺言偏头腹诽一句才又对上那一双桃花眼:“你怎么越长越像贾乃亮了呢?”
文锦江失笑:“我比他高,比他白,也比他帅。”
仔细看,果真还是不一样的:贾乃亮皮肤偏于棕色,眉目美艳却不够硬朗有型,面前的人眉目没那么美艳,却多增加了一分清秀,两分气度,三分温存。“嗯,比他漂亮。”林诺言装出一副认真沉思的样子吐槽,文锦江瞬间内伤:“你什么时候跟姑姑学得这些冷笑话?”
林诺言一愣,这上庄的姑姑自然只有一个人:龙薇。但是她也只有很小的时候见过龙薇啊,原来龙薇是这样子的性子。
“回屋里坐吧,什么时候过来的?”林诺言岔开话题往回走。
“有一会儿了,刚刚去了趟赵伯伯家,你和四九在北京在一起吗?”
“亲你这话容易让人误解。”林诺言心中吐槽却没有说出来,“嗯,还有薛圆儿。”
“北京怎么样?”文锦江随着林诺言走进屋子,顺口问着。
“酒店够多了,你们家就不要过去掺合了。”林诺言心中惨叫一声:啊,没忍住,又吐槽了。却听文锦江一阵失笑。
“话说,锦江之星是你们家开的吗?”林诺言好奇地问。
“哈哈哈,我英文名叫格林,你怎么不猜格林豪泰也是我们家开的呢?”文锦江一个没忍住大笑出来,声若钟鸣,清亮而沉隆。
“果真是三句不离老本行。”林诺言一时气郁。
文锦江端起炉子上温着的半杯茶喝一口,坐下才接着说话:“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
“有吗?”林诺言把手探到炉子上方,见炉子边上围烤着地瓜,很没形象地拿起开始剥皮。
“有啊,你小时候就喜欢吃烤地瓜,而且最爱吃地瓜贴炉子烤出蜜的那个地方。”文锦江说着时,林诺言正要连皮咬到烤得暖暖的地瓜表面香脆甜美的瓜蜜,一忍就没咬下去,放下地瓜翻起桌上扣着的茶杯倒满泡好的陈皮汁,喝一口才说:“人是会变的,何况是经历了十几年的不同生活。”
文锦江看看窗外,雪似乎停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枝上的雪应该还没有融化,难得一见雪挂枝呢。”
只是出门不利,刚刚出门便碰到了龙薇和程浩。
“姑姑今年回来得好早。”文锦江远远地和龙薇打招呼。
“谁是你姑姑!”龙薇假装板着脸,笑意却从眼里溢出来。
“额,姑父我叫她龙薇合适吗?”文锦江悄悄靠近程浩。
“谁是你姑父!”程浩也假装板着脸,有模有样。
“看见了吧,这就叫不相像的不是一家人,连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文锦江转头对着林诺言说。
“额,你和程浩很熟吗?”林诺言歪头看文锦江。
“呀你认识我吗?”程浩惊奇。
“你可是我姑父我能不认识你吗?”林诺言面上鄙视着,心中却想,如果不是罗小小,也许她真不认识面前这个人,恐怕连龙薇都不认识。
程浩打个冷战回头看龙薇:“要不咱回陈村吧,这么一句一个姑父我觉得我瞬间少了三十年寿命。”
龙薇捂嘴一笑:“别理她,她这是想起罗小小了。”
瞬间四个人开始冷场。林诺言心中感叹,龙薇冷场能力真是不一般。
“我们去周二叔叔家,你们过去吗?”安静了一会儿,程浩开口,空气中的温度瞬间又往下狠狠跌了一大截,文锦江赶忙接过话题:“我们到田里玩,东走了。过了年一起玩。”说完刚好走到巷子口,拉起林诺言向东走去,走出好大一截儿才重重出了一口气。
林诺言看着文锦江紧张的样子一笑:“至于吗,看把你紧张的。”
文锦江认真地看着林诺言,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依旧紧紧拉着林诺言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
林诺言突然有些心疼:曾经总想着找一位深情款款的男子便把自己嫁出去,一辈子只要这个人对自己好。等到有一天真的有这样一位男子站到了面前,却再也喜欢不起来了。上天真是残忍,明明赋予了人审美的能力和爱的权利,却要生生剥夺拥有的喜悦和得到的机会。与其说造化弄人,倒不如说上帝就是一位顽劣的游戏者,乐于观看手中棋子的哭泣与哀求。
“我们没怎么见过面,彼此不够熟悉也不够理解,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无法容忍什么,我也配合不好你的生活创造不出什么快乐。你聪明又帅,留过洋,还身价不菲,而我就是这样一个我,除了麻烦不断之外一无所有。”林诺言顿了顿看着文锦江,“你一定接触过很多女子,经历过很多事,也遇到过能够帮助你适合和你在一起的人,何苦要听家中一句话来见我?”
文锦江笑得有点可怕,一双桃花眼里波涛汹涌,却又归于平淡,修长白皙的手指攥着林诺言不怎么好看却温温暖暖的手插进大衣口袋:“这个世界真是可怕。文家从建国开始,一支被安排去做官,一支被安排经商。我的父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长大了要娶你,娶上庄最尊贵的你。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么强大的一个家族,聪明如我伯父如我父亲,怎么就甘于一辈子受上庄的束缚?”文锦江抬头看前方,步子配合着林诺言继续往前走,仿佛前面白雪茫茫中有一个终点,“我问父亲,父亲反问我,你跳出这个束缚要做什么,又能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