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燕京内城作为王城,自然是严格督造,包砖夯土一丝不苟,刚才宋辽两军刀来箭往的一番激斗,也不过是在墙上留下少许淡淡的印记。
但这看似铜墙铁壁的城墙,在床子弩的弩矢面前却是像纸糊的一般。
十余支弩矢由三弓床子弩激发,带着动人心魄的呼啸向城墙而去,如热刀切黄油,深深地扎进墙体之中。
咄!咄!咄!
长枪一般的弩矢插在城墙上,顿时形成了一片枪林。
操作床子弩的军士迅速重新绞弦上矢,手持神臂弓的军士半蹲下来,在辅助人员的帮助下费力举起,瞄准城头。
前排旗头角旗一挥,五百多张神臂弓勃然而发,强劲的弩矢穿过女墙,将城头的墙垛被打得碎石四溅。
两轮火力之后,后排的弓手快步向前,随时准备交叉压制。
神臂弓一轮攻击之后,城头传来三五惨叫声,却是倒霉的辽番被溅射的砖石击中。
他们刚才便吃过宋军超强火力的亏,都是学乖了,都藏身在城垛之下,只通过斜向下的射击孔窥视动静。
首先动的是城中就地征发的民夫,他们在宋军的监督下,抬着在城中拆下的房梁、门板、沙土包以及各种杂乱的材料向护城河冲去。
神臂弓射击的间隙,城头的守军起身射击,遮天蔽日的箭矢向着民夫抛射而来,许多民夫在跑动中直接栽倒在地,沙包木料撒了一地,人群顿时混乱起来。
城头的投石机此时也怒吼起来,大大小小的石块带着沉闷的呼啸向着人群抛掷过来,有的足有磨盘大小。不幸被砸中的民夫连惨叫都没有,直接被碾为肉泥。
民夫队伍骚动起来,后面的人想要逃跑,监督的宋军直接手起刀落,尸首分离。死亡的恐惧之下,他们只得掉头推着前面的人向前挤去。前后都是死神,他们也只能听天由命徒呼奈何了。
这燕京城承平日久,民众都忘了战争的可怖。这一日,家园尽毁,胡民被屠尽,汉民充作炮灰,天堂与地狱间隔一线之间,这座城市几百年之后再次重现了人间最残酷的画面。
杨可世中军旗帜挥动,神臂弓队单双数分开,改为两轮射击。城头的射手猝不及防,许多还在射击的弓手被弩矢击中,巨大的推力带着他们的尸首向后仰面退出好几步。城头刚刚起来的士气顿时被压制下去。
箭矢少了许多,投石机的落点毕竟有规律可循,在死亡的刺激下,民夫们的反应速度被提升到了极限,他们在木女墙的掩护之下快速作业,填河的速度快了很多。
一个时辰之后,护城河上三座浮桥好歹架设了起来。
“起!”两百余个民夫在宋军的监督下,推着十多辆沉重的大车缓慢地向城墙方向挪去。这些大车名字唤作木幔,四轮着地,车的前端竖起高高的三角木架,木架上绑着厚实的木板。木板的高度很有讲究,通过调整,可以挡下绝大多数从城上射下的箭支,掩护攻城部队的安全。
步兵们猫着腰跟在木幔车后面快速通过浮桥,在投石机意外击中一辆木幔,付出数十人伤亡代价之后第一批四百人顺利到达城墙根下,城头的投石机与弓手已经难以威胁到他们了。
韩世忠带着四名伴当也来到城墙根,他将长枪斜挎在身后,持着包铁盾和手刀,神情专注地盯着墙上的动静。
十多辆云梯车在神臂弩的掩护下,陆续被民夫推过浮桥。
三弓弩已经是第七轮发射了,这次的射击角度调高了一点,有几根已是接近了墙头。此时千余米的城墙上几个主要的区段已是布满了三弓弩的弩矢。
吴璘在后面看得莫名其妙,这床子弩偌大的动静,却只是照着墙体射,难不成还想把城墙射塌了?
当是此时,云梯车已被推到城墙边,蓦然听见韩世忠穿云裂帛般一声大吼:“西军!”
身后众步卒齐声嘶吼道:“万胜!”
后方军阵中顿时也鼓声雷动起来。战场上霎时由静入动,突如其来的动地颦鼓催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跳。吴璘双腿发软,幸而身边的亲兵站得紧密,这才勉强没有出丑瘫下去。
他的心脏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是随着鼓声跳动,想咽一口唾沫,却发现口中干涩无比。
韩世忠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沿着云梯下部的斜梯急冲向上。留在城下的步卒砍断斜梯和上部搭梯之间的系绳,拼命将搭梯拉上内城的女墙。
云梯所在的地方迅速成为了守军关照的重点,擂石、箭矢、烧熔的滚油轮番向下袭来,第一批冲上去的宋军顿时被打得抬不起头来,一个宋军运气不好被辽人烧熔的铅锡汁浇中了脸,脸上的肌肉犹如熔化一般向下滴落,分外恐怖。
“上踏橛!”看到云梯被压制,韩世忠高声喊道。他将手刀含在嘴里,一手攀上一支床子弩的弩矢,脚在墙上一蹬借力,霎时便踏上了下面一根弩矢。
这三弓床子弩的作用自然不是射塌城墙。它们击发的巨大弩矢还有一个名字叫“踏橛箭”,正是供攻城者攀登的踏橛。
国之重器。
越来越多的步卒散开攀着踏橛不断向上,城头的射击孔开始反击,利箭接连不断地击发,有的打在盾牌上,发出雨打芭蕉的咄咄声。不时有没遮护周全的步卒被射中,发出凄厉的惨叫。有些箭头带着火,将攻城步卒的盾牌点着,或是直接将他们点着。
中箭的步卒惨叫着跌下踏橛,却有更多的步卒不断向上攀爬。
城头的射击孔毕竟有限,有性急的辽番飞快探身出来射击,却被早已蓄势待发的神臂弓手和弓箭手射成了刺猬。
箭矢之后是火攻。辽兵就将火油、脂膏和干草卷裹了向城下抛,被粘中的宋军浑身迅速燃起熊熊烈火,惨叫着不断坠下,凄厉的叫声响彻了战场。但宋军分散开攀登踏橛,移动相较云梯更为自由,墙上的辽军不能完全照顾到,此时第二批的步兵又试图通过云梯直接攻击,更是吸引了辽军大量火力。从城下看来,宋军攀上城头只是时间问题了。
千余米的城墙上战火纷飞,不论宋辽双方,人人都是舍生忘死,性命在这里成了最不值价的东西。
……
杨可世和郭药师却似乎并不关心眼前的战斗,他们眼神飘移,左顾右盼,不时低头交谈。
毕竟一则这内城中的辽人准备严重不足,仅仅是靠着血勇在负隅顽抗;二则内城城小,以此时宋军的火力已算作饱和攻击了,登城用的又不是云梯,守城者被打得不敢在城墙上露头,许多防御手段都施展不出来。郭杨二人乃是老行伍,早就心知肚明破城毫无悬念,不过是时间问题。
吴璘慢慢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听到郭药师正在低声对杨可世说着:“……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取到辽廷贵人。依郭某愚见,这城破在即,他们必然要从显西门或是丹凤门冲出去,统制当早做打算啊!”
杨可世神情微微一动,却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郭药师观察着他的脸色,又谄笑道:“这注大财到手,复燕就算竟了全功,往后还要请统制多多提携啊!”
杨可世闻言一笑:“郭观察这话外道了。宣抚遣了俺们两个来夺城,功劳自然是不分彼此。论起来这首倡奇谋的大功还要着落在观察身上呢!”
他不待郭药师说话,又续道:“观察提醒得是。显西、丹凤两门只有两百人把守,若是让寇首冲出去就不美了。杨某职责所在,还要在此督战,就有劳观察多带人手去堵截了。”
郭药师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顿时踟蹰了起来。
他是新近才降宋的,正该是拼命表现的时候。这次献计奇袭燕京,便是他的投名状,若是还能亲手擒拿住德妃等一干辽廷重要人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老话说得好,太出风头遭人嫉。自己一个无根无凭的降人,若是表现得过了,抢了别人的功劳,那就是埋下了大大的祸根。
故而降宋之后他是万事小心翼翼,这拿捏分寸之事煞费心神,近来头上白发不知道多了多少。
眼下这杨可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杨可世见他不说话,隐隐约约倒是知道他的心思,便笑道:“观察莫非还要俺下道军令不成?俺琢磨那德妃与萧干乃是亲眷,若是出城定要往西去投萧干大军。观察不妨以拦截显西门为主,兼顾丹凤门。”
他是个粗人,却不是笨人。
这郭药师虽是新降,却是官家心坎上的人物,等这燕云收复了,西军自然是要回去的,少不得要依仗他的常胜军把守此地。
他这次跟着刘延庆二次北伐,老西军那边怕是有了疙瘩,以后指不定就要常驻这边了,到时候可能还有求着郭药师的事,现在不跟他打好关系更待何时?
对他来说,抓住辽皇后一行,不过是夺城大功的锦上添花罢了,但对辽廷旧臣郭药师来说,则是再好不过的投名状。对郭药师来说,这份人情可就是重的很了。
郭药师见他说的真诚,顿时不说话了。他深深看了杨可世一眼,叉手道:“谨遵统制钧旨!郭某定当竭诚以报!”
说罢拨马便招呼手下亲信,要点齐人马往城外去了。
杨可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欢喜非常。
说起大财,就在眼前这大辽南京的王城之中,珍藏着不知道多少奇珍异宝。对功成名就的他来说,比起浮云朝露般的官家恩宠、大帅垂青,这才是看得见、摸得着、妙用无穷的大财啊!
他明白,郭药师也明白,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
吴璘自然不知道两人心中的种种算计。他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回城墙攻防上了。
此时无数步卒蚁附在城墙之上,韩世忠和他的几个伴当爬得最快,眼看就要登上城墙,那上方射击孔中突然喷出大股浊流,热气蒸腾又恶臭难当,正是便溺混滚油的守城利器金汁。
城下众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呐喊助威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尖利的惊呼。大家都是打老了仗的,谁都知道这个东西哪怕点滴沾身,轻则溃烂发脓,重则一命呜呼。
那韩世忠离城头如此之近,那金汁泼面而来,就算有包铁盾格挡,恐怕也要浇个一身了。他如今是先登之将,全军军心所系,若是他有了什么闪失,这波攻势便要大大受挫了。
还未攀城的步卒有几人已经将盾牌顶成一个斜面,准备承接掉下来的韩世忠了。
却见那韩世忠不慌不忙地扔掉盾牌轻舒猿臂,像猴子一样轻巧地攀到了另一根踏橛箭上。他身下几名兵卒猝不及防,被那泼金汁浇了一头一脸,顿时惨叫着跌落城下。
众人都是舒了一口气,那韩世忠的表演却还没完,他在空中借换箭荡起之力抽出大枪,准确地刺进头顶的射击孔中。
城墙上一声惨呼,韩世忠用力往回一拉大枪,借力跃起攀上了城楼。
城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再度响起。那韩世忠大枪已落下城去,只剩口中手刀。他夷然不惧地在众多刀枪斧钺之间游斗,在城墙上激起阵阵骚动。
宋军士气大振,源源不断有人攀上墙头,渐渐站稳脚跟。
杨可世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骂道:“这个泼韩五,倒是有几分本事!大局定了!”
他自己也是万人敌的身手,亲自上阵的时候却是没有这么心惊肉跳。
渡过了最初的不适,吴璘渐渐适应了这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面。那城头的攻守就像一场战争大片一样,看得他瞠目结舌,随着周围的人一起惊呼呐喊,直呼过瘾。
就在他看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忽见一骑飞驰到杨可世身后。骑手滚身下马向杨可世的亲兵耳语了几句,那亲兵匆匆跑到杨可世身边禀报:“统制,刘光世刘承宣亲提大军来援,就要入迎春门了!”
杨可世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重重一哼:“这贼厮鸟跟他爹一个德性,最是会挑时候!”
周围都是亲信,发发牢骚倒也无所谓,但毕竟人家爹是他的顶头上司,以后大家都是童贯夹袋中人了,面子还是不得不给。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一甩手上的鞭子,愠声道:“这城就要破了,去催他赶紧滚过来。”
比他更不爽的却是身边的吴璘。这个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一般,把他刚刚培养起来的好心情消磨殆尽。
刘光世来了,那魂淡老哥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