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有些惊讶地看着吴璘。
吴璘方才说的想法不新鲜,倒也不离谱,只是那不该是一个三代老西军世家出身的良家子说的话。
良家子当如何?武艺传承倒是其次,这打出生起便耳濡目染的令行禁止的家风家教才是关键。
军令能不能得到坚决执行,这是判断军队战斗力最重要的标准。西军之所以成为宋军唯一能战的军队,正是因为它有无数世代从军,视将令如生命的西北良家子倚为干城。
坚守城门,这是统制的军令。这吴璘是他打小认识的老实孩子,今天却突然变得跟军中那些徒流之辈一样做着自行其是的打算,怎能不让老秦感到万分惊讶。
看来真是被敲傻了。
老秦迅速瞥了一眼,周围的军士们虽说有几人颇为意动,但大多数还是不以为然的。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欣慰。
他刚想说几句话,哄吴璘坐回去,城门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长庚回来了!”
老秦心中一喜,也顾不得跟吴璘说话了,霍然起身快步走向城门外边。
王长庚是他撒出去寻找刘光世的探马之一,回来得比指定的时间要晚,怕是有了收获。
打老远便看见王长庚的双马只剩身下一匹,三五支箭晃晃悠悠地挂在人马具装上,昭示着他曾经经历的险恶战斗。不过看起来行动倒是无碍。
他纵马疾驰,顷刻便到了迎春门外,冲着人群扬声吼道:“援军半晌就到!”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要是吴璘熟知历史,一定会因为这个消息而惊骇莫名了。
要知道在他以前世界的历史上,宋人的援军终究没有出现在燕京城下。
杨可世和郭药师在燕京城苦战三日,最终寡不敌众,五千兵马唯有寥寥几百人“缒城而出”。都统制刘延庆听闻战败竟然撇下大军逃跑,宋军不战自溃,武力收复燕云的计划终成泡影。
而如今,这逆转乾坤的援军又是从何而来?
……
老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往西边宣和门的方向一指,冲着王长庚吼道:“不歇马,先去报统制晓得!”
王长庚冲他点点头,策马旋风一般穿过门洞往西去了。
老秦想了想,迅速点了几个人撒出去预警,又吩咐城上城下打起精神小心防备。那王长庚看来经历了一番恶斗,还不知道有没有番子辍过来。若是几个拦子马倒也罢了,要真是辽番大队援军过来了,自己这两百来人死也要挡住一阵,为统制整军赢得时间。
布置完这些,他又安排了几个人去城内和各处城门周告情况,这才凑到吴璘身边小声道:“二哥,要不你先上城,一会儿万一厮杀起来怕是照顾不到你。”
吴璘断然摇摇头,顺手抄起一把身边的素木枪道:“秦哥你莫管我,我自个照顾自个,还能杀几个番子!”
出来混的,别管场面大小,面子首先得绷住了。
老秦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本色没变,还是条汉子,便也随他了。
又过了一会儿,城外不见大队兵马过来,只有两个拦子马打马过来查探。这些拦子马都是辽军百里挑一的马上精锐,自恃身手,竟想靠近了硬探,却被城上的神臂弓示威般的两箭逼到了三百步开外。
两人交颈商量了一会儿,一人打马扬长而去,另一人绕着城墙往南边的开阳门去了。
老秦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番子也是才知道这燕京城的变化,自家援军须臾就到,倒也不用怕了。
……
王长庚向杨可世禀报了消息,满脸兴奋地回来归队,刚下马就被大家团团围住问长问短。
他接过老秦递来的皮囊饱饮一口,这才说道:“都头派俺去往新城那边探探,到了那边却是鸟也没有。回来路上遇到一拨拦子马,边打边跑却是被逼回安次县那边去了。”
安次县在燕京东南。夺城的宋军从固安渡了芦沟河,再从安次向北绕了个大弯子,避开了辽军主力出其不意地来到燕京城东郊。
“俺好容易甩开了那拨拦子马正要回来,想不到碰到了鄜延军放出来的探马,才晓得他们昨天就在安次县扎了营,一直没动!”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骂了起来。
怪不得总是找不到他们!算脚程他们早该赶到了,所以放出去的探马都是在左近寻找。没想到他们倒是离得远远的,也不派人前来联络,分明就是打定了主意望风行事。
“那刘光世被你发现,臊得只好跟过来了?”老秦好奇地问道。
“他哪是怕臊的人!”王长庚啐了一口,“俺到他营帐,见到他和常胜军赵鹤寿两个在里头,便把城里的战况跟他们说了,央告他们赶紧发兵来援。那两个厮鸟当场就交头接耳起来,一会儿刘光世便传令拔营,撤退!”
众人相顾骇然。想不到那刘光世自恃有个好爹,竟敢临阵脱逃,就这样视前线几千同袍性命为无物,视官家复燕大计为无物,他哪来这么大的底气?
“俺一听就慌了,连忙苦苦求告,那刘光世竟然唤人把我拖出去砍了!”王长庚恨恨地说道,“眼看俺小命就保不住了,帐外突然闪进来两人,你们猜是谁?一个是鄜延路的泼韩五,一个却是俺们泾原路的吴玠吴大哥!”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看向吴璘,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王长庚这才看到吴璘也在人堆里,赶紧冲他叉手行礼,又道:“原来二哥也在。你家大郎可当真是个英雄人物!”
吴璘心里咯噔一下,这边居然也是有哥哥的……
王长庚继续说道:“吴大哥先是拦下了我,接着对刘光世说:‘童宣抚、刘都统钧令速援前军。’
那刘光世冷笑一声问吴大哥可有文书信物,吴大哥说是来得匆忙不曾带来。
刘光世正要发作,吴大哥却趋前两步,悄声对那刘光世说:‘都统还有口信,说宣抚司贾机宜已向童宣抚报捷,这泼天的功劳,咱们可不能让郭杨二人独占了,纵然有些风险也是值得冒的。之前吩咐你相机行事的话,也不必再提了!’
那刘光世脸色顿时就变了。”
老秦奇怪地打断王长庚的话:“吴哥儿是咱们泾原军的人,向来跟刘都统不搭边,怎么会让他来传话?”
王长庚点点头:“都头说得是。那赵鹤寿听了也是问刘光世:‘此人可是都统亲信?’刘光世顿时就冷下脸来。
哪知道吴大哥闻言便指着赵鹤寿骂道:‘都统还说,这贼厮鸟原是董小丑的旧人,和那郭药师有不共戴天之仇,必要趁这个机会置郭药师于死地,却是坏了我家的好事!’
那赵鹤寿听了面皮都涨红了,刚要说话,想不到吴大哥抢身上前,一刀就将他割了喉!”
这变故来得太快,一言不合便暴起杀人,众人虽然不在现场,却都听得不寒而栗。
王长庚想起当时的情况,也是心有余悸。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吴大哥动作好快,大伙儿都没料到。
他动手杀人的时候,那泼韩五也是抢身上前,抵住了刘光世的腰眼。吴大哥一身一脸全是赵鹤寿的血,却是满不在乎地对刘光世说:‘都统又说了,谁挡咱们前程,谁就得死。’
那刘光世脸色都白了,却是招呼手下收了兵刃。
吴大哥看那刘光世服了软,便笑道:‘依我看现在有两件要紧的事,一是这赵鹤寿在军中还有些同党,须得赶紧弹压了。
至于这赴援一事,不如让韩世忠韩大哥带着鄜延路军马先行,刘承宣你率环庆路军马在此压阵,至于我嘛……我就在此陪着承宣,若是事后发现我是假传钧旨,这颗脑袋你拿去便是!’
那刘光世这才缓过劲来,一个劲地假笑道:‘怎会,怎会!’”
众人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吴大郎是泾原军之人,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知道这么多关节隐秘事,但始终是力挽狂澜底定了这复燕大事,而且压得刘家衙内抬不起头来,大家都是与有荣焉,纷纷赞声好汉子。
而且虽说中间颇多变故,但援军总算要来了。有鄜延军六七千人,拿下内城绰绰有余。
那泼韩五大家都是久闻大名,虽说官衔不高,却和杨可世杨统制一样,是个万人敌一般的人物,有传闻说是单枪匹马在万军中砍了一个河西家的驸马,私下还有人说那乱贼方腊方十三也是他杀的。
这等人物带兵来援,夺城的功劳就算是落到口袋里了。
复燕何等大事,这可是官家都亲自过问的!到时候人人转功,又有银两可以花差花差了。
老秦却没在想这些,现在他心头一片混乱。
那吴玠闷闷的一个人,向来不是上阵杀敌就是闷在家中看书,怎么今天听来胆大包天、飞扬跋扈,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吴家两兄弟……真是撞了邪了!
他不禁又想到,那刘光世可不是善茬,吴玠得罪了他,又在他军中以身作质,可是危险得紧。
想到这一层,他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吴璘,却发现吴璘此时脸色煞白,口中念念有词:“又是他!又是他!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