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年的十月,北地已入最美的深秋,天地间都是斑斓的颜色。
本是一年里游冶恬嬉的好辰光,然而这锦绣组绮、精绝天下的大辽南京燕京城,却是战云密布,再无半点往日的繁华与生机。
后世看来,此时此地,正是辽宋金三朝往后百年国运的转折点。
宋廷二度伐辽,郭药师献计偷袭燕京城。胜,则全获北方形胜以拒战;败,则现黔驴之势,难免被兵锋正劲的女真人窥出大国内里的腐朽垂败来。
……
老秦半蹲在迎春门城楼巨大的阴影中,抿着嘴,满脸焦躁地侧耳倾听着城内的动静。
“都头,前面回来了兄弟,说是已经打到宣和门了!”身后的宋兵凑近了悄声道。
老秦皱皱眉头:“统制没有招呼俺们上去?”
身后人摇摇头:“只说守好了退路……还让再探刘光世的援军赶到哪儿了。”
“这都一天多了,探马撒出去十几拨也没见着人……俺们从芦沟河出发的时候,前后就差六个时辰的脚程,属王八的也该爬过来了。俺瞧着那刘光世老大衙内架子,怕是……”
老秦的声音被城西头陡然传来的喧嚣声打断。那边轰然雷动,隔着六里开外的迎春门都能听得真切,老秦和城门洞里三三两两躺成一堆的宋兵都惊得起了身。
声音分明是从前线宣和门那边传过来的,隔得远了,却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六子,快去前面瞧瞧……”老秦扭头招呼道。
转头间却瞥见了一个伤兵,满脸见了鬼的呆滞表情斜倚在城门洞里。他额头上豁了老大口子,简单的包扎止不住血流满面,狰狞可怖。身旁的人都因为西边的动静探身查看,只有他仿佛和外界隔绝了关系,没有半点反应。
“吴家二哥,你没事吧?”老秦紧走几步,凑近了俯身问道。
……
这“吴家二哥”叫吴璘,是陕西北陲的德顺军人氏,家中兄弟两个,跟老秦本是乡里,后来又一起入了泾原军,彼此十分亲厚。
这次泾源军随了杨可世杨统制北上伐辽,作为此时前线最能打硬仗的队伍,自然被遣来做这“牵连国运”的夺城勾当。
吴璘本是杨可世的亲卫,夺城后的巷战中替杨可世挡枪,脑袋上正正挨了契丹番子一记铁蒺藜骨朵,当时就不省人事。
好在番子也是仓促来战,不大一会儿便被镇压下去,这才得闲把吴璘抬回悯忠寺救治,好歹捡回一条命来。秦都头去帅部复命的时候得悉此事,担心战场上情势变化太快,危机的时候别人无暇看顾他这个伤兵,便连拉带拽将他带回身边好生照拂。
……
老秦自然不知道,此时吴璘心中犹如千万头***正在奔腾。
真是见了鬼了,老子不过是打架挨了一棍,怎么醒来世道都变了?
来到这个犹如古装片场的地方,置身在一众古装伤兵之间,远处还有人喝马嘶,周围那些穿着袍子带着盔甲的群众演员来来往往,没人往自己这边瞧上一眼。
后来来了一个装熟的要拉自己走,浑浑噩噩地跟着他来到这个城门洞底下,好歹有了口水喝。一问起这是哪,自己怎么会来这里,周围的人都面带怜悯地告诉他,这是燕京城,自己是跟着“杨同志”来夺城的,还让他“好好将息,莫要多想。”
一切都是这么不真实……
虽然只是个混混,此时也知道自己怕是狗血地穿越了……
吴璘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原来那个世上还真没什么好牵挂的。
自己父母早亡,虽然有个哥哥,两个人互相拉扯着长大,却也谈不上什么深厚感情。那家伙爱折腾,一个孤儿,无依无凭,三十多岁就当上家乡那个地级市公安局的副局长,连带着自己也在道上混出了一方局面。
旁人都羡慕他有个好哥哥,鄙视他不学好。他们哪里知道,他哥能有今天,靠的却是他在背后打生打死,做下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昨天的那场架,挨那一棍,为的又是他大哥与本地另一个大佬上不得台面的争斗。
在那个世上,自己怕是就此挂掉了。
也不知道大哥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吴璘疲倦地闭上眼睛,完全没有在意身边的老秦在跟自己说什么。
……
小半个时辰后,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是番子的太后领着契丹军统领耶律大石上了内城城墙督战,还亲手射死了一个宋军的散兵,带得城内士气大振。方才那番响动,便是城墙里的番子们的吆喝叫好。这边杨可世和郭药师也是打发了性子,勒兵强攻内城,两边激斗正酣。
周围的一众军士听了这消息,顿时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这次夺城,趁的是辽国被女真人打到残废,四军大王萧干带着仅存的四万兵马与宋军在芦沟河对峙,耶律大石与萧皇后又在燕京城里翻脸内讧的千载良机。
为了达成奇兵的效果,杨可世和郭药师拢共只带来五千兵马日夜兼程赶来,另有刘光世领环庆、鄜延混编军马两万紧随接应。
轻兵夺城,首要便是出其不意。开始的时候还挺顺利,在常胜军内应帮助下轻易就夺了城门,外城虽是打得艰苦,可好歹也算是拿下来了。那时内城还有人潜出来说是愿开城接应王师。
原想定能毕其功于一役了,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城门没开,那萧皇后和耶律大石反倒合做一处了。
那内城是这辽国南京的王城,虽说不上是什么天堑,可也是规制整齐,瓮城、敌楼、马面一样不缺。宋军来得仓促,自然不可能带什么攻城器械,契丹番子如今又士气高涨,想来肯定是要打成僵持了。
奇袭打成僵持,双方都只能指望援军了。如今局面很清楚:若是刘光世先带人来,这仗宋军当能拿下来;若是萧干先腾出手派来回援,辽国就能翻身。
“这下可麻烦了。”老秦愁眉苦脸地说道。
芦沟河离这燕京城也就几十里地,就算城里的番子没法突围求救,城外萧干部的拦子马也该有所觉察了。反倒是早该出现的刘光世如今仍是渺无音讯。
难道当真是天不佑大宋,这汉家儿郎心心念念了两百年的燕云十六州,看似唾手可得,却终究还是要失之交臂了吗?
……
吴璘毕竟是混不吝的性子,情绪低沉了一阵之后慢慢也就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天大地大,有口饭吃、有地儿睡觉,在哪儿还不是过?说起来这穿越还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想来是老天爷都对他原来的人生看不过眼了,要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自我开解了一番,倒也打起了几分精神,这才注意到周围众人不知道在吵吵嚷嚷些什么。
那些军士说的大都是陕西土话,有两人说的倒是有点像他家乡的河南话,可明显是受排斥的,也不敢多说。吴璘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总算把情况拼凑了个大概。
他一个小混混,打小没读过什么书,勉强晓得唐宋元明,至于某个具体历史断面的天下大势、时代节点这些东西,那就是两眼一抹黑了。不过这完全不影响他瞎起哄凑热闹的热情。
“我说,那啥……”他抬起下巴朝刚从前线打探消息的六子点了点:“杨……同志那边有多少并肩子在开片?”
他一开口,周围的军士都愣住了。
这些人但大都来自泾源路,跟吴璘多少也曾打过交道。然而这人今天自从受伤起就不太对劲,要么就是坐在那闷声不语,一说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明明都是西军的老爷们儿,却非要拽官话,语音还怪怪的。一个劲问我是谁、这是哪不说,还偶尔蹦些听不懂的词汇。
吴璘也是个伶俐人物,他看看众人的表情便明白了七八分,尴尬地笑着指指脑袋,表示自己脑子还不太好使,连比带划地又问了一遍,说惯了的黑话也收了。
“吴二哥你这官话啥时候学的?怪模怪式。”六子干笑一声。
不过问题倒是听懂了。他琢磨了一会儿道:“入城时候八个城门各去两百,这一天一宿厮杀说是死了千五百人,还有几百人在外城弹压,现在统制手上攻城的也就千人出头了。”
“中啊!”吴璘一拍膝盖,“现下这个局面,打下来了就是他们死,打不下来就是我们死。那什么萧大王真要带人回来了,咱们这些人也挡不住。还不如赌他娘的一铺,招呼大伙都别守了,并肩子去杨同志那边抢城,搏个死中求活!”
这古代打仗不就是开片吗?不过是规模大点罢了。论开片哥也是身经百战啊!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想着。
只是心头始终有一点想不明白:这古代叫“同志”是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