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璘钻进树林时,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喊杀声从不远处的山腰传来。
在这里能够清晰地看到,几支火把构成的长龙从西面、北面,还有他们上山的来路蜿蜒向山脚涌来,想来正是循着鸣镝声而来的敌人。
吴璘一阵心虚,幸好刚才没闷头往回跑,不然就直直撞在敌军阵前了。
他飞快地扫了周围一眼,十来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除了他熟悉的辽人之外,还有几具尸体髡发缠辫,身披黑色的粗布衣,看起来和辽人没有太大区别。
这里的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辽人多是被长箭射杀,那几个黑衣人却是被憋了一肚子火的辽人大卸八块,鲜血与脏器流了一地。吴璘瞥见其中一人的头颅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着,仔细一看与身体之间只剩一小块皮连着。
吴璘这几天倒是没有少看残酷的冷兵器战场,多少也有些免疫了。他憋着气在地上找到了几把散落的刀枪棍棒。
顺手捡起一根八棱棍,左右甩了一下,找回了以前拿棒球棍开片的感觉,吴璘不由得满意地砸吧了一下嘴。接着又扎了把钢刀在腰间,这才小心翼翼地离开这个修罗屠场,向激斗正酣的山腰赶去。
一路下山,不时有中箭扑倒在地的辽人,其中还有一些是吴璘认识的斡鲁朵,而黑衣人的尸体却并不多。
吴璘推测那些黑衣人似乎没有与辽人缠斗的打算,他们应该是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边射箭压制辽人边往山下退去,要与山下赶来的援军汇合。
快走了一段,喊杀声似乎就近在耳边。吴璘猫着腰循声过去,终于看见正在厮杀中的两伙人了。
一群黑衣人约莫二十多人,被耶律大石等人围在了山边的石头间,再退一步就要掉下山了。
但是他们占据的地形非常好,几块石头形成了天然的狭窄通道,五六个执着包铁小盾,杵着八棱棍的黑衣人在通道一端守着,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剩下的黑衣人则攀上通道两面的大石,好整以暇地扣弦盯着一众辽人。
现场没找到吴玠,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耶律大石等人似乎也发现了山下敌人的援军。他们焦急地组织了几次冲锋,然而这地势易守难攻,最前方能排开冲杀的不过两三人。
冲在最前面的辽人除了要与守通道的黑衣人拼杀,一面还要防备着两面黑衣人的箭矢,几次冲锋过后,留下了七八具尸体也未能成功。
那些守着通道的黑衣人却甚是机灵,辽人冲锋时他们便与之搏斗;辽人退下时,他们也撤到两边的石头上躲避,让后面弯弓搭箭想要抽冷子撂翻他们的辽人无功而返。
这个险要的地方似乎是他们早已勘察好的地势。
难道这次夜袭是早有预谋?每个辽人心中都浮现出了这个问题。
敌援已至山脚,情况对辽军愈发不利。
耶律大石当机立断,对萧剌阿不道:“留几个人在此,用弓箭封住他们,其余人先撤。”
留下来的人自然是凶多吉少,但此时辽人被战斗激发了久睽的血性,纷纷要求留下断后。
耶律术薛排开众人来到耶律大石面前,锤锤胸膛道:“大石林牙你先撤,末将在此弹压,这些女真贼子想要出来,非是要从俺身上踏过!”
耶律大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他的音容笑貌记在心里,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萨日,来日某为你勒石记功!”
萨日是契丹语郎君的意思。耶律大石明白术薛此时怀了死志,情不自禁地用上了尊称。
耶律术薛也不多言,向两位上官拜了拜,便带着手下的亲兵向那处险地走去。
耶律大石目送他离开,面上浮现冷酷的神情,他打了个唿哨,将剩下一众辽人集中起来,大声道:“后路已断,今日九死一生,诸君可敢随我向前冲阵?”
众人轰然应诺:“向前!”声气如雷,直冲云霄。
甲胄和食水都已随乱散的马匹遗失,辽人此时除了手上的刀枪弓箭已经别无他物,但胸中却涌动着不论生死的冲动。
国已破,此身无依凭,埋骨此处又何妨?
一众辽人稍作整队,轻甲在前,无甲在后,将耶律大石和萧剌阿不簇拥在中间,放轻了步子向北坡潜去。
吴璘藏在石后,左右找不见吴玠的身影,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没奈何只得远远缀在辽人身后。
……
完颜娄室勒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方才哨探来报说西山上有鸣镝,他第一时间便想起这些天一直在山上狩猎的四太子宗弼。
前些天宗弼听了禀报说西边鸡鸣山上有锦鸡出没的痕迹,便带了自己的合扎蒲里衍上山蹲点,说是要取雉尾为国主点缀貂帽,这一蹲就是四五天。
如今国主屯兵奉圣州,除了驻守应州的粘罕,大金上得台面的勋贵都在这里了。
国主威福日盛,娄室猜想宗弼多半是少年心性受不得约束,先是找个借口来自己军**职,如今又长久在山上盘桓。
这倒也不怪他,如今大辽五京下其四,剩下的地方也是望风而降。天祚帝也是属了王八,往深山老林子里一钻,打死不出来。
没了仗打,连自己都闲出鸟来了,更别说比自己年轻气盛的四太子了。
宗弼年轻归年轻,可行事颇有分寸,这点连老成持重的二太子宗望都出言赞许了的。要是他放了鸣镝,那必定是有应付不来的紧急危险。
既然如此,娄室也不敢大意。他先是安排了军中戒备,严防有人偷营,又遣人知会了前军的高彪,这才亲率了一猛安的兵士由北面上山接应宗弼。
这些女真将领都是野路子出身,自然不晓得营啸之类的禁忌。就算晓得了他们也不会在乎。这时的金兵兵锋正盛,求战心切,从来都是问敌人在哪里,又怎么会如宋人一般,敲一夜鼓十万大军便不战自溃?
他虽然持重,其实心中并不以为意,因为这里云集了大金纵横无敌手的精兵强将,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一捋虎须?是那个多次上表请降的辽国小朝廷,还是反复无常的西夏狗,难道是懦弱无能的宋猪?七月的时候传回来消息,那些宋猪举全国之力,却连只剩一府之地的残辽都打不过呢。
走到半路,山的东面南面也举了火,想来是高彪得了消息也来支援。这个渤海汉子却是个会巴结的,娄室撇嘴想着。
到了山脚,山上的搏杀声清晰可闻。此时已是深夜,娄室用尽目力也看不见山上的情况,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宗弼确实遇到了敌袭。
娄室安排了一个谋克的兵士看守马匹,带着其余的兵士分三路上山。
行至半路的时候,上方的厮杀似乎平静了下来,黑夜中的鸡鸣山透露着诡秘的气息,那些嶙峋的怪石匍匐于草木之间,似乎随时都会变成择人而噬的怪兽。
娄室不敢放松警惕,吩咐手下放缓速度,将贴身的阿里喜派出去在三路之间沟通消息,又派出几组斥候前出侦查,自己则藏身到了兵阵之中。
冲突发生得很突然。
当金兵循着斥候走过的路子缓步向上行的时候,一泼箭雨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为首的几个金兵连人带着火把顿时栽倒在地。
娄室反应机敏,大吼一声:“掩蔽!”
金兵顿时纷纷寻找树木山石遮掩起来。
娄室的命令如流水般下达下去,左右两支队伍分别由一个百户带着向前包抄,他亲率的三个谋克迅速整队,在弓箭的交叉掩护下向上缓慢攀登。
殿后的金兵在百户的指挥下,将手中的火把全力向箭支射来的方向扔了过去。
几十支火把在空中划出绚丽的弧线,将这一片照得明亮无比。娄室微眯眼睛扫视一番,顿时发现了一个没有藏得周全的敌人。
火把落地,明暗之势顿时逆转,娄室凭着记忆起身劲射,所指之处顿时响起一声闷响,敌人甚至没有叫出声来便倒地立避。
金人挽弓仅七斗,强如娄室也只有一石五斗的弓力。
但是金人的弓强箭沉,箭镞入身不可出,中者往往很难救治。
其他金兵并没有这么强的弓力,此时又是向上之势,射出的长箭鲜有建功,倒是被敌人的一波反击射翻了几个。
但是娄室心中并不慌乱。
己方援兵陆续汇集,时间在自己一边。
敌人本有地势上的优势,却没有直接冲杀下来,必定是人手不足,试图靠弓箭打出乱子来浑水摸鱼。
己方能够稳得住,就该轮到敌人被动了。
果然过了不多久,左翼包抄的队伍出现了骚乱。
敌人往那边突袭?
娄室举起了手,却又缓缓放下。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索性命令突前的金兵加快上山的速度。
又是一阵箭雨淋漓而下,登山的金兵纷纷走避,借着地上火把摇曳的微光,娄室看见隐隐瞳瞳的人影从山石间长身而起。
一把嘶哑的声音从山上传来,迅速在敌人群中蔓延:“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