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吴玠曾经面临过的艰难抉择。
当他确认了自己的穿越身份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做“吴玠”自己。现在什么事也不做,专心等八年后宋军富平大败,自己再挺身而出在和尚原身挡其冲,从此保蜀争陕,天下四角取其二,进可攻退可守。要是犯懒,就当个川陕土霸王;要是闲得蛋疼,北出山西南出汉中,一图霸业也不是没有可能。
任凭金人打破大宋这艘破船,回头再来收拾旧山河,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为毛要有个可是呢?他当时真是恨不得自己是个傻子,不知道也想不到更多的东西。
可是他不但知道,而且比当世的所有人都知道得更多。
靖康之耻,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吴玠心里。他是一个中国人,一个曾经的中国军人,这两重身份更是让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金人南下,山河板荡,家国飘零。赵宋皇室官员三千人被掳掠北上,受尽欺凌,其中大部分人还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但百姓何辜?金人在北方杀人如割麻,尸臭千里,粮食腾贵,人吃人非常普遍,人肉价钱连狗都不如。北宋灭亡30年后统计,北方最终活下来的人百不存一。稍稍想想便知道,其间发生了多少人间惨剧。
全燕山形胜,拒金骑于国门之外,这是最良心的选择。
这两种选择一直在他脑子里打架。当良心占据上风时,他帮助杨可世夺取燕京;当理智占据上风时,他试图杀死岳飞,为将来灭宋扫清障碍。
直到吴璘用行动替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妈蛋,忠臣就忠臣!”吴玠唾了一口,“玩忠臣老子一样玩得风生水起!”
……
“投宋?”听完吴玠转告的话,耶律大石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沉吟半晌,却没有跟吴玠商量什么——甚至都没问吴玠什么时候和萧德妃搭上了话,弄得吴玠准备了半天的诸多说辞都没有派上用场。
耶律大石亲自去找了萧德妃一趟,两人又用鸟语交流了半天,最后达成一致——送萧德妃回萧干军中。
送走了萧德妃,天边已是有了几分亮色。
看着这折腾了一夜的营地,耶律大石面无表情地吩咐众人尽快收拾出发。
一众人等快马扬鞭,过昌平县而不入,在傍晚时分总算赶到了居庸关。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散落在万重叠翠之间,为关河铺上华丽的鳞光。高峻雄奇的居庸关在山水之间默然耸立,俯视着这群逃难的人们。
早有斡鲁朵关前答话,守关的兵卒忙不迭地进关城向长官通报有贵人前来。
耶律大石和吴玠并骑在关前等候。他举起马鞭指着关墙上“居庸”两个大字,对吴玠感叹道:“你们秦朝的皇帝筑起了这道雄关,将又囚犯和民夫迁居到此,说是‘徙居庸徒’,某等今日困在此处,真是应了这庸徒二字了。”
吴玠微笑道:“出了这道关墙,林牙就是天高任鸟飞了。”
耶律大石摇摇头,叹道:“不见得,人生在世,哪个不是庸徒?有谁主宰得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国破家亡的时节,纵然英雄如他,也难免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吴玠凝视了他半晌,淡淡说道:“贵国草创之时,周遭强国以百数,居四战之地,那时的情形可比现在难上百倍,你家祖上可有退缩过?他恐怕不会有庸徒之叹吧!今天你看女真势强,其实也并非不可战胜。”
耶律大石始终是人杰,负面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饶有兴致地问道:“依晋卿之言,金贼应该如何战胜?”
吴玠见他不多时就控制了情绪,心中暗暗赞叹。他轻声答道:“我不说女真如何可胜,只说大辽如何不可胜。”
他摩挲了一下胯下战马,边回忆教官对辽金之战的分析边说道:“大辽幅员广大,控弦之士何止千万。那些女真人纵然生猛,但是贵军之中就没有善战之士了?大辽之败,不在女真,而在其朽;女真之胜,不在其勇,而在其哀。这朽和哀,都是你家皇帝老子玩命折腾几十年的结果。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无道,不要这个天下了,还有谁愿意为他守这个天下?我们汉人有句老话,说是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耶律大石失笑道:“你倒是敢说。”
吴玠哂然笑道:“我说的可不止你家皇帝,还有我家官家。”
耶律大石睨了他一眼,畅快地大笑起来。
周围的斡鲁朵见他笑得欢畅,心中都也是暗自欢喜。自从国势衰败以来,大石林牙殚精竭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这般开心了。
耶律大石笑罢,深深地看了吴玠一眼:“你当初来投我之时,也是历数大宋君臣失政,今日又言及天祚帝。两个皇帝你都看不起,难道你真正寄望的,倒是某登上这大宝?”
就怕你没这份野心。吴玠心中暗暗发笑。
只要你还有这份野心,哥就有本事把你死死拽在这宋辽金夏四国混战的泥潭里面,乖乖替哥在这死扛女真人。
想要跟历史上一样,自个儿溜到中亚跟野人玩过家家?做梦去吧!
他直视着耶律大石,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何不可?”
耶律大石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江山常在。有力者取之,有德者守之,庸徒就只能临渊羡鱼了。某受教了!”
……
居庸关本来是六院司的防区。耶律淳称帝之后,北辽要同时应付宋金两方,兵力见襟捉肘,又担心燕京城的汉军与宋军眉来眼去,倒戈相向,耶律大石便将原来驻守燕京城的控鹤、护圣两支汉军调到居庸关来防备女真人,将五、六院司换防到南面萧干帐下。
现在居庸关中,主事的是原来六院司的一名详稳萧剌阿不,以及控鹤、护圣两军的都指挥使耶律术薛等五人。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一众将领倒都是辽人。
听闻耶律大石亲自来了居庸关,众将都出关迎接。
燕京城失守的消息先于耶律大石一干人等传到了这里,几位将官暂时封锁了消息,却不知道能瞒住多久,大家都是人心惶惶。既然全军统制来了这里,何去何从总算能有个主心骨了。
进入关城之后,耶律大石面上的惶恐犹豫全都不见了。他在一众将官的簇拥下淡然自若地登上了关隘城楼,视察了各项防御设施,并与守城的兵士亲切地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施施然随着一众将官来到关城中的官廨饮宴。
吴玠和吴璘也被邀请参加了饮宴。众将见耶律大石对他二人执礼甚恭,也都分外巴结,还专门请了个汉儿来给他们做翻译。
酒过三巡,几位将官终于沉不住气了,相互传递了几个眼色之后,萧剌阿不替大家问出了关心已久的问题:“大石林牙,俺们听说南京没了,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耶律大石环视了一圈,默默点了点头。
虽然早已知道,但现在得到了明确的答案,还是让底下众将心神巨震,场面上如同轰然炸开了锅。
众人议论了一会儿,还是萧剌阿不出头打探耶律大石的想法:“林牙,如今俺们该如何是好?”
耶律大石斜睨了他一眼:“你们想如何是好?”
萧剌阿不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拍胸脯说着场面话:“俺们生是大辽的人,死是大辽的鬼。如今便守着这南京道最后一片地,至死方休!”
“国都破了,还要你们至死方休做什么?”耶律大石嗤笑道:“都散了吧,愿投湘阴王的,明天跟着我走;不愿意去的,发军资遣散了,或是回去家乡,或是就在左近庄子谋个生路;愿意再吃当兵这口饭的,便留在这里。对金宋两国,这关口都是一份大礼啊!”
众人见他说得诚恳,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喝了一会儿闷酒,耶律大石又说起了出河店、黄龙府和护步答岗的几次战役,对屡屡以少胜多的女真人赞叹不已。
他神色郁郁地说道:“我朝虽说也有时运不济之处,但敌手太强才是战败的关键所在。女真过万不可敌,依某看来,大宋无能、西夏无胆,我大辽破后,这天下迟早都是女真人的!”
他的说法似乎是辽军中的共识,也没有人反驳,众将都是怅然叹息。
吴璘很是奇怪,悄声问吴玠道:“这大石哥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一个劲地说女真人如何好,他该不会是改了主意,要去投靠女真了吧?”
吴玠冷笑一声,却是没有回答,自个儿又斟了一杯。
酒罢回到廨舍中,吴璘酒劲上头,倒头便睡着了。半夜醒了口有些渴,起床喝水才发现吴玠没有睡,在窗边跷着腿看月亮。
吴璘给他也倒了一杯水,问道:“哥,你在琢磨啥呢?”
吴玠接过水杯,却是没有回答他。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问我,耶律大石把女真人夸得像朵花是要干什么吗?他当然不是要投靠金国,只不过是忽悠这几个守将投靠金国罢了。”
“这对他有啥好处?女真人又不会给他中介费。”吴璘还是不太明白。
“不过是祸水东引的伎俩罢了。”吴玠不屑地说道,“居庸关是燕京城的北大门,宋人拿了燕京城还不够,还要拿下这里,才算为万里江山上好了门锁。”
他喝了口水,继续解释道:“反正这居庸关辽人是守不住了,索性拿来做饵,就是想要看看女真人的胃口。要是女真人吞下了这个饵,那就是他们有意染指南方,宋金势必一战,辽国也就有了喘息的机会。要是他们不要呢,那辽人就该赶紧有多远逃多远了。”
吴璘听得有些头大,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大哥,那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吴玠没好气地回答道:“燕京城里几万号人都不急,光老子着急有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