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后第一天,余悦君早早去了学校。一是要盯学生的早自习,再也是宋德志的安排——宋校长说他年轻人没啥事,让他拿着办公室钥匙每天早上来开门。
早自习时间,老师们都还没到——草甸的老师习惯踩着点来上课——很多学生在操场上嬉闹。五年级二班的学生,因为余悦君的早到和管束大都在教室里;但也有例外,新来的马仁生和假小子吴燕就在操场上疯跑。
余老师出现的时候,吴燕掉头钻进了教室;随之又探出个脑袋,冲马仁生嚷:“黑瞎子,有能耐,你别进来,你在外面待着!”马仁生原是摇晃着往教室小跑的,被吴燕的话一激,不跑了,改成慢吞吞地踱步。
余老师在门口截住马仁生:“早自习怎么在外边跑?”
“吴燕发贱,骂我。”马仁生扬着头道。
“老师,他欺负人,又逼着陈元方管他叫爹!”吴燕在座位里嚷道。
马仁生一听,从余老师身边挤进教室,指着吴燕骂:“小混蛋,你就欠揍,陈元方他就愿意跟我叫爹,关你什么事?”
余老师跟进屋里,就见陈元方眼圈红红的,在座位上抽搭鼻子。于是走过去问,“你怎么啦?”
陈元方站起来,脸别到一边,鼻子抽搭得更厉害了,可不说话。
“老师,他不敢说,他怕黑瞎子再揍他——黑瞎子他就是少教,自己没爹,还总想给别人当爹!”吴燕叉腰挺胸,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
班里的学生都嘻嘻地笑。马仁生现在确实没爹。他曾有的爹,三年前在采石场放炮炸死了。他爹死后,他妈姜淑梅一直未能改嫁,他也就一直没有爹。
马仁生长相性子都像他妈,他妈和他的支书大舅又宠着惯着,他就在草甸学校里横着膀子晃,没人敢惹,因此人送绰号“黑瞎子”。“黑瞎子”原来的班主任孙福贵怕得罪他家人,平时是听之任之,由着他胡闹。余悦君来了,宋德志把他调到了五年级二班,孙福贵一面是酸溜溜地不满,一面又高兴得够呛。
马仁生被吴燕的一句没爹少教的话惹恼了。他也不管余老师还在场,嘴里骂一句“小丫头片子,我整死你”,攥起拳头就奔吴燕去了。一张课桌被剐着了,铅笔盒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钢笔、铅笔、三角尺、玻璃球、“四大天王”的贴画,撒了一地。马仁生头也不回地直往前扑。吴燕吓得离了座位,绕着过道逃跑,边跑边求救:“老师,老师,你看黑瞎子要吃人啦……”
“小混蛋你别跑啊!”马仁生乱骂着紧追不舍。满屋的学生,看看余老师,又看看地上乱窜的那两个,一起跟着起哄:有提醒吴燕小心的,有给马仁生加油的,敲桌子,吹口哨。
余老师连喝了几句,马仁生却像没听到,追着吴燕在教室里跑圈儿。吴燕寻机绕到余老师身后,随之又逃出了门外;马仁生跟在后面就往外撞。
余老师恼了,伸手逮住马仁生的脖领子,硬生生地给拖了回来。马仁生挣了两挣,没挣动,回头气咻咻地白了余老师一眼,站住了。
吴燕跑出去,很快又折了回来,喘吁吁地在门口道:“老师,那边孔老师叫你呢!”
余悦君松开马仁生走出教室,见孔庆林站在办公室门口冲他招手,比划着跟他要钥匙开门。余悦君也有事要找孔庆林,就让吴燕回座,让大家上自习;又把马仁生拖到门口,喝了句“你先站这儿等着”,然后离了教室,去给孔庆林开门。
几分钟工夫回来后,门口的马仁生不见了;再一听,教室里炸营了似的,一片叫嚷声。
马仁生没有老实地站着,他看着余老师走进办公室,立即就蹿进教室抓吴燕。吴燕溜得快,他追了好几圈没追上,顺手又把陈元方揪起来撒气。余老师进屋时,他已经扭着陈元方的一只胳膊,把他按在了教室前面的讲桌上:“快跟我叫爹,叫爹我就放了你!”一只右手“啪啪”地拍陈元方的脑袋,“敢不叫,今天谁也帮不了你,谁都不好使……”
余悦君见状大怒,几步跨过去,照着马仁生的屁股就是一脚。马仁生“啊”了一声,松开陈元方,歪脑袋瞪着余老师嘟哝,“妈××……”余悦君更怒,抬腿又是一脚。马仁生被踢了个趔趄,这下疼了,就势往地上一坐,咧嘴哭了起来:“你打我,打我,呜呜呜——”
见老师发怒动武,学生们先是怕,鸦雀无声,随之又嘿嘿地笑起来。吴燕等几个女生拍着手叫好:“活该,黑瞎子!活该,黑瞎子!”黄杰在座位上又跳又笑,两颗兔牙龇全出来了:“黑瞎子,栽啦?没爹怕啥,你不是有个大舅吗,叫你大舅去啊,哈哈哈……”
马仁生听到这话,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指指满座的同学,又指指余老师:“你们,你,等着,等着!”气哼哼地出教室,一脚踹倒支门的铁锹,走了。
下自习铃响,余悦君回到办公室。宋德志已经在他的校长位置上就座了。老师们三五成堆,说假期里的见闻行止。教导主任韩继文请病假仍没有来,汪艳红坐在他的座位上,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跟面前的宋德志说得正欢。宋校长吐着烟圈儿,笑眯眯地看着丰满妖娆的汪老师。陆续有各班的科代表、学习委员抱着作业本送进来,找自己老师的座位放下,扫视一眼,匆匆地跑出去。
余悦君忐忑不安地走过来,向宋德志汇报早上的事:“那个马仁生早自习捣乱,被我踢了两脚,回家去了。”
“那小子又咋的了?”
“打人,逼着同学管他叫爹。”
汪艳红一听,笑得花枝乱颤:“马仁生?那小子当了多少人的爹了,哈!自己没有爹,偏偏要给别人当爹,哈哈!”
宋德志饶有滋味地看着汪艳红,看着她身上一抖一抖的肉儿,也笑道:“那小子还真不是个玩意儿,啊,给这个当爹,给那个当爹,天天惹事,就他妈欠揍了!”然后安慰余悦君,“没事,该修理了修理,别打坏了就行,啊,是吧。他妈来找我的时候还特地嘱咐呢,让好好顺溜这小子,啊。”
听校长这么说,余悦君心里松快了一些,就拿起书本去教室上课。
再说马仁生,气哼哼地跑回家找他妈告状,快到家门口时,站住了。仔细想想,好像是自己有点理屈,回家该怎么说呢?但今天面子丢大了,刚调到新班,就被老师踢了两脚,还是当着全班同学。在草甸,老师揍学生是常事,孙福贵就经常扇学生耳光;可那是对别人,对他马仁生,绝对是没有过的。这个面子不挣回来,以后还咋混?
马仁生正寻思着,他家的大黑狗发现了他,钻出篱笆门,摇着尾巴凑上来。马仁生没理大黑狗,也没立即进家,他低头寻思着说辞,顺路向北溜达了下去。
马仁生转悠了好半天,折回家的时候,他妈姜淑梅正跟两个街坊老娘们儿在院里说着什么。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姜淑梅问宝贝儿子。
“老师打我!”
“打你?为什么打你?——你是不是又闯祸啦?”姜淑梅提高了声调,虚张声势,脸上却是爱抚地笑着。
“我就是跟吴燕吵吵来着。那小丫头片子老骂我,说,说我没爹玩意儿!然后,余悦君来了。他不说吴燕,光训我。我顶了两句,他就把我给揍了。”马仁生顿了顿,把手伸到屁股上摸着,“他把我一顿踹,还骂我,说,说我没爹玩意儿,少教……”
姜淑梅起初还没当回事,甚至觉得余悦君是在尽心关照自己的儿子,从而为自己的英明决断以及巨大影响力暗自得意呢;等听到儿子后面的话,一张黑脸就绷紧了,然后拉长,拉长,跟着就整个人暴跳了起来。
马仁生确实太了解他妈了,他编排的那通半真不假的说辞,一下就戳到了她的痛处。
当年,还是姑娘的姜淑梅相中了村里的白面小生马永山;马永山却在跟黄雪娥——后来的吴燕的妈——搞对象。马永山父母想巴结姜家,就硬逼着儿子娶了姜淑梅。姜淑梅长相粗丑,还生就一副暴戾脾气,让生性懦弱的马永山找不到男人的感觉。已经嫁人的黄雪娥对他也还旧情不忘,两人一来二去的,就钻了几回苞米地。
消息传到姜淑梅耳朵里,她先找黄雪娥,大打出手,非要剥人家衣服。接着又收拾马永山,操着一把杀猪刀,要把老公给“劁”了。马永山性子内向,面皮又薄,一场闹剧之后,精神就有些恍惚,没多久就在石场出了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