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背后说,马永山放炮没出来,实际是他自己不想出来了。有人更直接,说马永山不是被炮崩死的,而是被他老婆磋磨死的。马永山死后,姜淑梅要改嫁,却一直没哪个男人愿接手。而男人问题,也就是马仁生的爹的问题,成了姜淑梅不可触及的癞疮疤。
甚至都没顾上跟那俩老娘们儿招呼一声,姜淑梅拖着儿子,出家门直奔学校,大黑狗一溜小跑着跟在后面。
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刚刚响过。姜淑梅娘俩加大黑狗,一字拉开队伍,气汹汹扑向老师办公室。五年级二班班的学生一起跟过来看热闹。黄杰龇着两颗兔牙,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后面嚷:“马仁生,咋没把你大舅叫来啊!?”马仁生回头瞪了他一眼,趁机停住了脚步。
姜淑梅没顾上儿子,她“咚”地一脚踢开门,闯进屋去。大黑狗紧跟在旁,朝大家咻咻地吐着舌头。一屋的老师都吓了一跳。看到这架势,校长宋德志猛地想起早上余悦君说过的事,连忙起身拉出把椅子来,“哟,大妹子,怎么有空过来?快坐,坐!”
姜淑梅往上提了提油光光的裤子,大刺刺地坐下。露着红衬裤的滚圆粗壮的腰臀,像截石碾子一样,把木椅子礅得咯吱咯吱地响。黑红的方脸膛上,两只三角眼一正一斜:斜一只扫着在屋的老师,正一只盯住宋德志:“宋德志,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老余家那个瘪犊子凭什么打我儿子?当老师的可以打学生吗?!”
“小余打仁生了?”宋校长皱起眉头,一脸无辜地装糊涂,“不会吧,我专门嘱咐过他,让他好好照顾仁生的!”
“照顾?这么个照顾法,刚过来没几天,就对俺家儿子下毒手——屁股都给俺踢肿了!”说到这儿的时候,姜淑梅有几分心虚:自己走得急了,没顾上验看儿子的伤势,也忘了问是怎么打的,动用了哪些拳脚;顺嘴说这么一句“屁股都给俺踢肿了”,万一对质起来,儿子屁股上没伤咋办?转而又想,屁股自来就是圆的鼓的,就说是给老师打肿了,又能怎样?
“怎么会呢!老师生气了,照孩子屁股拍一巴掌、踢一脚,是可能的;可那就是吓唬吓唬,哪会真下重手呢!”宋德志满脸赔笑道。转头又喊孔庆林:“庆林,倒杯水过来!”
在宋校长的笑脸逢迎下,姜淑梅脸色缓和不少说:“我不是个不讲理的,拍一巴掌,踢一脚,也不算什么,可是能对孩子说那样的话吗?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说俺孩子‘没爹的玩意儿,少教’!”
一听这话,几个本地的老师都捂嘴窃笑。汪艳红则一本正经地向姜淑梅进言:“妹子,你听我说,小余可是咱们这儿最有水平的老师了,那是咱村的大学生,对学生要求严一点,也正常。”
这话无异于架秧子拱火,姜淑梅捶桌子就骂:“狗屁!什么瘪犊子大学生,就这水平啊!”
余悦君遭到投诉,孙福贵摸着鼓溜溜的肚皮,已经幸灾乐祸了好一阵子,此时也上前道:“小余毕竟是刚毕业,经验差点;再说年轻人性子急,一生气呢,就说了过头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这话似乎是在劝架平事,可另一方面,等于把虚虚实实的指控全都招下了,虽然他并不了解情况。
姜淑梅听了更起劲,粗话脏话全出来了:“妈了个逼的,这样的瘪犊子老师还能教育孩子,他姓余的才是没爹少教玩意儿……”
“有事说事,你怎么骂人?”余悦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年轻人的脸涨成了紫茄子色。
姜淑梅闻声回头,跟着跳了起来,污言秽语,瓢泼而出:“小逼崽子,我还就骂你了!我骂你怎么的?我儿子用你打啊?还什么鸡巴大学生,就你这素质也配当老师?你个少教杂碎玩意儿……”
一旁的大黑狗,也龇着牙一起叫,“汪,汪汪,汪……”吓得几个女老师缩到了墙角,汪艳红更是“妈呀”一声,仰在了宋德志身上。
余悦君的脸色由紫转青,两只拳头攥得直哆嗦。一些小学生挤在门口、趴在窗上看热闹。兔牙黄杰把两个鼻孔印在窗玻璃上,还不时回头,尖着嗓子朝操场上喊:“马仁生——你妈真牛啊!”
姜淑梅环视一圈,精神更加抖擞,一只手叉在腰上,一手点着余悦君的脑袋,“小崽子,咋的,打完了我儿子,你还想打我是吧,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呢?想动手,来啊,你以为老娘真怕你!”两手提了提裤腰,就要往前扑。
孔庆林一看事态不好,壮着胆子上前拦住:“大姐,有话好好说,先把情况弄清楚……”
姜淑梅已经冲了上来,把孔庆林撞了个趔趄:“小崽子,也不看看我是谁,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余悦君盯着姜淑梅,突然从牙缝里“嗤”了一声,攥紧的拳头松了,拉把椅子在门口坐了下来。
姜淑梅更怒,回头冲宋德志叫:“宋德志,你的老师打学生,你必须得给我个说法;要不然,咱就去村里评个理;再不去乡里、去县里,我还真就不信了!”
“消消气,消消气,我一定严肃处理这事,我停他的职!”宋德志一边劝着,一边暗暗地朝余悦君挥手示意。
余悦君嘴角抽搐着想说点什么,却被孔庆林等几个老师推了出去。就听屋里人吼狗叫声还在继续:“小崽子,这是在草甸——汪汪——你跟我较劲——汪,汪汪——也不看看我是谁,我他妈整死你——汪汪汪……”
孔庆林拉着余悦君在操场南边的树林里转悠,直到第三节课上课铃响,看到姜淑梅领着大黑狗雄赳赳地走出校门,才回到办公室。
宋德志蜷在座位里,两手揉着耳朵,说:“我的妈呀,我这耳朵嗡嗡的,要被她震聋了!”抬头看到余悦君,朝他点着手指头,“你小子,你给我惹的好事!”
见余悦君一张红涨的脸,有些不忍:“算啦,你也不用那么上火,没什么事。回头去她家一趟,跟她好好说说,认个错,这事也就了了。打学生怎么都说不过去,让她闹到上边去也不好,啊,是吧?”
“我跟她认错,不可能。”余悦君说。声音不大,可一字一字很有穿透力,听得在座老师们一怔。
宋校长脸色有些难看,说:“不应该吗,嗯?”
孔庆林递了支烟给他,宋校长点上,吧嗒了两下,语气平和下来:“姜淑梅这个人呢,是有些过分;可她毕竟是个粗老娘们,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是吧。再说,我们也不能把这事闹大了:她哥是支书,学校一行一动都得指着人家,你得从大局考虑,啊,是吧。”
孙福贵也过来解劝,“她一个老娘儿们骂街,你跟她较什么劲?意思一下,哄哄她就完了!”
宋德志盯着余悦君,见他沉着个脸不吭气,有些不耐烦:“我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还真让我停你的职啊?”
孔庆林捅捅余悦君:“悦君,说句话!”
余悦君鼻子里“哼”了一声,漠然地看着眼前的空气:“随便,停吧!”说罢起身,从桌上抓起书本,出了办公室。
宋校长望着门口,半天才缓过劲来:“牛,牛大了!”
下午第一节课,宋德志临时召集了一个全校教师会议,专门讨论上午发生的“工作事故”。宋校长开篇直奔主题,要求余老师说明事件的具体经过,然后翻开一个灰黑皮面的日记本,提起笔来,作势要记点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怎么都行。”是余悦君的声音。
一屋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却头也不抬地批面前的一摞子作业,不断地翻动纸张,手里的一支蘸水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墙上那个摔破了玻璃罩的石英钟不紧不慢嗒嗒地响着,似乎是在与之呼应。
听石英钟嗒嗒了十几下后,宋校长再度开口:“大伙有什么意见,都说说。”他扫视了一圈,手里的钢笔在日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没有是吧?——那好,现在,我宣布此次事件的处理结果:余悦君作为一名人民教师,殴打学生,造成恶劣影响,责令停职检查,啊,同时上报中心校,听候最终的处理决定。”宋校长宣读完毕,把本子“啪”的一合,“散会!”
好一阵子没人动。直到他又补一句“散了吧”,才有人推椅子起身。孙福贵过来拍拍余悦君的肩膀,“啧”了一声,直摇头。还是汪艳红先嚷了出来:“这个小余,真犟!真犟!你怎么寻思的?不值当的啊!”事情发展得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有些同情这个年轻人了。
余悦君抬头笑笑,没作声。作业已经批完了,他把本子竖起来,在桌上磕了两磕,码齐了,放在桌角。又拉开抽屉,把里面的书、本都翻了出来:教材、教案摆在桌上;其他的书本,连同一些零七八碎,都装进一个大塑料袋。然后拎起袋子,在众人的注视下,推门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