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甸到县城不通汽车。十一那天,余悦君一大早跟父母去地里,掰了一牛车苞米回来,才骑上他那辆笨重的大金鹿自行车,匆匆赶往茂林。
陈建的婚礼选在茂林县城最阔气的东方大酒店里。余悦君骑了三十多里山路风尘仆仆赶到时,已经是正午12点。似乎全县人民都赶礼来了,酒店门口的马路两侧,密麻麻地停满了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等各色车辆,余悦君费了些力气才把他的大金鹿塞下。
三层的酒店,陈家全包了,楼上楼下放了上百桌。来客是分级的,一楼、二楼是普通客人,三层是政府各级领导、娘家客等贵宾专席。礼宾给余悦君登记之后,让他到二楼就坐。
婚宴已经开席,大厅里呼呼噜噜的一片饕餮之声。二层大厅靠南一角,是七八个中师同学、校友凑成的一桌。老同学赵志军、孟帆看到他,起身招呼他过去。余悦君左手挨着赵志军坐下,右手就是他们中师时的班长卢啸云。
余悦君很惊讶:“啸云,你也来了,学校放假了?”
一桌同学校友大都是本县的,卢啸云是唯一的例外,他是邻县的,中师毕业保送上了省师范大学。“学校今天才放假,我提前走的,昨天就到了。”说着,把一只吃空的牡蛎壳撂在桌子上。
卢啸云来了,她也来了吗?余悦君把本桌以及邻桌的同学校友反复扫视了几回,没找到她。一旁的赵志军拿来酒瓶给他倒酒,“尝尝吧,茅台!”他这才注意到那嫩白如蛋清的茅台酒瓶:“茅台?我还从来没喝过呢!”
“不早点来,再晚一会儿,连瓶子都没了!”赵志军说。
大官人就是大官人,婚宴有海鲜还有茅台;可惜来晚了,茅台剩了个瓶底,牡蛎盘也已经空了。余悦君拿酒杯跟那几位碰了下,就赶紧抄筷子去夹那硕果仅存的半拉大黄花鱼。
卢啸云伸筷帮他把鱼翻过来:“本来,国庆这几天辅导员家装修房子,我这个当班长的应该去帮忙的;可大官人结婚,咱班头一个,我得来啊,我这家还没回呢,从学校直接就过来了!”
余悦君就领会到,卢啸云在师大也当上班长了,和他在师范校时一样,好像跟辅导员关系不错。他想问一句,丁玉萍回来没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官人结婚,你急什么啊?你还想帮着进洞房啊?”赵志军在一旁打趣道。
一个中年男人过来敬酒,一桌人都站起来,孟帆带头叫起了“姐夫”——是陈建的姐夫、现任教委人事股长马长青,余悦君去教委办理人事关系时见过。“姐夫”跟大家碰杯,简单客套几句,就转身走了。
几个同学吃得差不多了,开始腾出嘴巴说话。少不了要说毕业去向,保送大学的卢啸云之外,谁谁留校了,谁谁留了市里。本县的,最得意的当然是今天的新郎新娘:借着老子的东风,大官人陈建毕业直接改行,进了县委宣传部;周颖也改行了,去了工商局。其他人,孟帆去了县人民银行;赵志军关系差点,但也留城了,跟孟帆的女友、同学王晓芬凑在一个单位——茂林实验小学。
余悦君呢,大家避而不谈。赵志军忍不住小声质问他:“我就不明白,你干吗不让‘大官人’帮你一把,他姐夫一句话,你就留下了!”
余悦君饥肠辘辘的,忙着扫荡桌上的美味,嗯啊了两声算是回应。
“有些东西,你就是看不明白!”赵志军朝对坐的孟帆努努嘴,“你看人家,那就是看透亮了——媳妇被摸了又咋的!”
余悦君差点被嘴里的四喜丸子噎着。抬头看看,孟帆正跟卢啸云对头点烟;而新郎新娘已经从三楼下来,开始给他们的邻桌敬酒。
要说这孟帆和陈建,可是老冤家对头了。当初师范校入学,孟帆一个月后才报到,他逢人就说,他的名额被陈建挤了。那年师范校的录取线605分,孟帆的成绩正好够线。实际录取时,孟帆没领到录取通知书,而总分比他低二十多分的茂林县长的公子陈建却上了学。好在孟帆还有个银行副行长的表叔,费了好些周折,最终也进了师范校。
孟帆不断地宣讲这事,陈建恨得够呛,却也拿他没办法。后来,陈建跟同班的王晓芬搞对象,黄了,孟帆又接着跟王晓芬好上了。有一天,这两人不知怎的就说起了王晓芬,坐在上铺的陈建,指着对过下铺的孟帆一脸不屑地挖苦:“操,孟帆,你捡的货都是我干剩下的;不信你去问问,她王晓芬身上哪块肉我没摸过?”孟帆恼得七窍生烟,跟陈建都动了手。而陈建这句损话,一番精简之后就成了班里男生的流行语:“操,哪块肉咱没摸过?”
整个中师四年,孟陈两人一直疙疙瘩瘩的。而今握手言欢了,按赵志军的说法,那也是王晓芬的缘故:王晓芬家是邻县农村的,孟帆想把她调过来留城,自家力量不够,只好放下身段去求陈建。
余悦君不大相信:“你说王晓芬过来是陈建给办的?”
“有什么奇怪的。陈建老子现在是县委书记,是咱茂林正儿八经的老大啦!”赵志军小声道。
两人正嘀咕着,挨桌敬酒的新郎新娘转过来了。两个酒店女服务员跟在后边,每人手里一个大托盘,一盘放着两瓶五粮液,另一盘是好些白瓷小酒盅。
周颖拿酒瓶斟酒,陈建指指孟帆:“臭小子,就你带头,给我喝!”
孟帆起身接过酒盅,眼睛瞟着周颖已经显形的肚子,“恭喜啊,两位,早得贵子!”一仰脖,干了。周颖下意识地去捂肚子,随即又递过一盅酒来:“来,喝个四平八稳。”
孟帆嘴一咧:“太狠了吧,嫂子,把我四平八稳了,今晚睡你们洞房去?”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陈建一脚,“还跟我嘚瑟,快喝!”
周颖问他:“晓芬呢,咋没来?”孟帆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接过酒盅,又一口气喝掉三小盅酒,嘴巴嘶嘶啦啦的:“她脚脖子崴了,动不了了。”
轮到卢啸云,新娘子周颖问他:“丁儿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说好提前请假一起回来的。走的那天,我去找她,说去班里上课了,我只好就一个人先走了——我票都帮她买好了,害得我又去退票!”卢啸云抱怨说。
“肯定又被人家涮了,放鸽子了,你就应该去班里找!”新郎官陈建笑道。看着卢啸云把酒喝完,又鼓励他,“大学生,小丁就交给你了,早点给我拿下!”
周颖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说什么呢,好像有你什么事似的。”
大家都捂嘴窃笑。余悦君也跟着笑了两声,就闷闷地低头去啜杯中的啤酒。她没有回来,这次是见不到她了,他心里怅怅的,同时又有些莫名的欣慰。
“四平八稳”转到他,他接过酒盅,想说句什么祝福的话,却听新郎新娘齐声道:“余子,感谢啊,感谢!”新郎随后又加一句,“咱俩,啥都不说啦,话都在酒里!”余悦君就不多说,简单道声“恭喜”,一连串地喝了下去。
“四平八稳”转走了,一桌人安静下来。
“‘大官人’确实得好好谢你,没有你,他都毕不了业!”卢啸云说。
余悦君笑道:“你们说,大官人到了宣传部,宣传什么?不会把全县人民都教唆坏了吧?”
大家都笑。“那还不好吗,大家都当大官人,遍地都是大官人!”赵志军说。
大官人陈建,能从师范校毕业,真是不容易。陈建入学成绩全班最差,就读之后又全无用心,一到考试就抓瞎。可陈建命好,他的前座就是余悦君,余悦君除了政治成绩差点,其他科目都顶呱呱的。学校考纪稀松,考试时陈建一定赖着余悦君坐在他前面;以至于赵志军心里很不平衡,抱怨铁哥们儿不够意思,在考试这样的关键时候连点光都沾不上。陈建的四年,全靠余悦君照顾了,所以敬酒时连声称谢,就有这么一层意思。
但还不止这些。陈建念书不行,招惹女孩的技术却是超一流的。师范学校四年,过手的女友得有十几个,哪怕去饭店吃一次饭都能置办个临时的。二年级放寒假,陈建在回家的六个小时的火车上,谈笑间就搞定了对坐的一个女孩。女孩是邻县的,被陈建迷住了,就拉着他的手在茂林下车。火车到站时,出站口还等着一个女孩,是陈建县城里的女友。那一刻,余悦君等一帮同行的同学窘得都背过了脸去;可陈建自己却神色自若,一边一个,领着两个美娇娘飘然而去。
陈建招徕女孩的本领让男生们嫉妒得要死。大伙都纳闷儿,说除了脸皮厚和他公子哥身份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特长呢?有一阵子班里男生流行扒裤子,赵志军联络了几个男生,把陈建也给扒了。结果发现,陈建的两条大腿细弱不堪,可当间的“第三条腿儿”却十分长大,有人拿来一根格尺比着量了量,蛰伏状态下居然也有十五六个公分。大家似乎有所感悟:凡事皆有根由,而陈建是有大“本钱”的。当时,余悦君从旧书摊上弄到一套删节版的《金瓶梅》,男生们疯抢传阅,有人从西门庆身上得到启示,送了个“大官人”的绰号给陈建。
大官人处处留情,鞭长所及之处,开罪了一个本城的男生。师范校多是外地农村学生,本城生源极少,男生就更少。余悦君他们班一个没有,全校也不过十几个,还大都是些所谓的“条子生”:念书上学是提不起来的鼻涕,耍浑使横打架斗殴倒个个是好手,农村生万万不及。这些条子混混儿,在师范校里好似狼入羊群无人敢惹,而大官人偏偏就惹上了。大官人当时在追求一个低年级女生,那女生却还有另外一个追求者,就是本校的一个条子混混儿。此混混儿当下邀来另外三四个混混儿,把大官人堵在了教学楼下。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余悦君约了几个队友踢球。他们从教室里拿上球往外走的时候,正好碰上落难的大官人。大官人头发被揪住了,小腹上狠挨了几下,弓着腰啊呀呀地叫。周围一圈人看热闹,没人敢伸头。余悦君不知深浅,居然分开人群上前拉架。
那几个混混儿放开大官人,转头冲余悦君来了:“小逼崽子,找屎吃呢!”
武侠世界里,抱打不平者常有一身武艺,打得混混儿们满地找牙;可现实中不是,至少在这一回,被打翻在地的不是混混儿,而是“管闲事”的余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