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艳红则忙着织她的毛衣,间或向女老师展示一下她刚从城里买来的新高跟皮鞋,她腿上的一条瘦瘦的紧绷绷勒着屁股的锥子裤。再不就说她的小儿子,说他如何懂事孝顺,又如何聪明伶俐打架不吃亏。有时,她还会跟余悦君讨论点学问——上次龃龉之后,她很快向余悦君示好,有事没事跟他搭茬——比如她曾指着语文书“赤壁之战”一篇课文问余悦君:“听说这个曹操是刘备的爹,是吧?”
余悦君吸取教训,再不敢随口说话,而是俯下头来做沉吟思考状。汪老师以为把“大学生”问住了,眯着眼,面露得色。那问题偏偏又被孙福贵听到了,而孙老师是知道这个学问的,于是远远地阴阳怪气地纠正她:“曹操怎么会是刘备的爹呢,他俩连姓都不一样!”汪老师却不屑地翻出眼白来:“懂个屁!我问你了吗?!”
这天上午第三节课,五年级二班是美术课。余悦君不善画,就在教室里给大家补数学。四年级一个男生从门口探进头来:“余老师,宋校长叫你。”
余悦君走进办公室时,男男女女一屋子老师正在听宋德志讲段子:“有一次吧,陈庆书、我,还有夏桂兰,一起去进修学校开会,啊。陈庆书那时还没改行,还是中学的校长。夏桂兰还是语文组组长,那天穿了个裙子,露着两条腿,挺白的,啊,是吧。开完会回来的路上,夏桂兰车胎没气了,陈庆书让我骑车推着夏桂兰的自行车走,他自己驮着夏桂兰,啊。夏桂兰说,‘校长,你自行车没货架啊。’陈庆书说,‘那你就坐前边大梁上吧,啊,是吧。’夏桂兰看看天儿已经挺黑了,就坐上去了。”
宋德志说到这儿,在座老师们都嘿嘿地笑。汪艳红插嘴道:“天黑了,你这个大灯泡正好给照亮!”
宋德志朝她摆摆手,接着讲:“就这么着,老宋我骑一个车子,推一个;陈庆书驮着夏桂兰,一前一后,我们就回来了,啊,是吧。到黄原了,夏桂兰下车,看着陈庆书的自行车,说,‘校长,你的自行车没有大梁啊!’我在边上一看,欸,陈庆书的自行车是个女式的,还真就没有大梁——现在我考考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呢?”
宋德志故事讲完,老师们一时默然,随之就哄然大笑。
“厉害啊,这个确实厉害,跟大梁一样硬挺,不服不行!”孙福贵两手摸着肚皮笑道。
余悦君在门口听了半截没太听懂,愣愣地问:“没有前梁,那人坐哪儿呀?坐在车前把上?”又惹来好一阵笑声,几个已婚的女老师笑得肚子疼:“哎哟,哎哟,这个傻小伙儿!”
汪艳红笑得面若桃花:“宋德志,你真色,真色!你也太能编了吧!”全校师生,只有她一个直呼校长名讳。
余悦君也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不敢乱说话了,转而上前问宋德志:“校长,找我有事?”
“噢,对对!”宋德志拍了下脑袋,拉着余悦君到门外,“我跟你说点事,最近这段呢,大家反映你工作做得不错,啊,是吧,我对你也很放心。我想给你班调个学生,让五年一班的马仁生到你班——这也是人家家长的要求,啊。”
余悦君搓着耳朵:“这个,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这事是我老宋安排的,他孙福贵也说不出什么来,是吧。就这么定了,啊,就让那个学生上你班。”宋德志说着,突然压低声调,右手搭到余悦君的肩膀上,“这个马仁生呢,你还得给我好生照顾着点。这小子是姜志成的外甥,咱以后还仰仗着人家过日子呢,明白吗?”
“我就怕,怕孙老师多想……”余悦君喃喃道。
余悦君当年得罪过孙福贵。当初教他的时候,孙福贵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跟班到五年级,课上得吃力,讲应用题动不动就卡壳。卡壳时又试图掩饰,就找余悦君等一两个好学生到黑板上列算式,说解题思路;他在一旁看明白了,再装模作样讲给大家。
时间长了,学生们也感觉到了。有一回,余悦君犯坏,故意曲解题意,列了个半对不对的算式在黑板上;而他的孙老师一如既往地把它当成标准答案说给大家。学生们课后当成笑话讲。
有段时间,余悦君反复被罚值日,还经常挨同班一个“蹲级包儿”二锁子的拳脚。二锁子是个结巴,却长得又高又壮,把当时瘦小的余悦君折磨得够呛。余悦君受欺负不忿,在课堂上向孙福贵告状,孙老师却嘿嘿笑着回他:“那你也揍他啊,你把他揍倒了,他就不敢欺负你了嘛!”一旁的二锁子也结巴着附和:“对,对啊,你,你来揍,揍我啊!你把我打,打,打倒了,我就服你了。”
余悦君咬着嘴唇,直勾勾地瞪着孙福贵。孙老师冷笑着转身要走,那小子却冷不丁地从座位里冲了出来,从墙角抄起一把铁锹,回头照着二锁子脑袋就是一下。二锁子被拍得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门口的孙老师呆立半晌,最后说了句“好,好”了事。
从此,余悦君在草甸学校再也没受过欺负。从此,孙老师再也没难为过他,但也再没提问过他,直到他小学毕业,就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余悦君也倔,老师越不理他,他念书越是用劲,次次考试都是高出第二名很多分的头名,说来还是孙福贵成全了他。
余悦君中师毕业分回草甸,他爹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同事相处好,人家大都教过他,是他的恩师,对恩师必须尊重。可他第一天上班就跟汪老师闹了个大红脸,现在又冒出这么一桩,孙老师会怎么想?
这些话,还没法跟宋德志说,一时也说不清楚。余悦君心里乱着,宋校长已经结束谈话:“你不用想多了,老孙那边的工作我来做,啊,是吧,就这么着!”
余悦君只能点头。
下午第二节是文娱课,余悦君照例去了教室。进屋时,学生大都坐直身子,安静下来。余老师发现,靠北墙最后一排陈元方旁边的座位上多了一个黑墩墩的男生。这小子似乎没看到老师进来,正用手揪着陈元方的一只耳朵叫嚣:“快跟我叫爹!叫,快叫!不叫我就给你薅下来。”陈元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见到老师立即大喊着求救:“老师,老师,‘黑瞎子’欺负人!”(“黑瞎子”是东北话,指黑熊。)
被叫作“黑瞎子”的这位,就是姜志成的外甥马仁生,这小子也没等老师给他调班,自己就跑了过来。马仁生松开陈元方的耳朵,看着余老师嘿嘿地笑。一边又伸手去拍陈元方的脑袋,努着嘴小声地骂:“小逼崽子,你还敢告我的状!”
吴燕站起来说话:“老师,这个黑瞎子怎么来咱班了,他可是比黄皮子(黄杰)还坏呢!”
陈元方也站了起来:“老师,我不跟黑瞎子一座!”
余悦君瞪着马仁生,心中搓火:原来那几个还没捋巴顺溜,又来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四下看看另外几个淘小子的位置,就让陈元方搬着自己的桌椅到南排和另一个男生同座,马仁生单人单座原地不动。马仁生嬉笑着看了老师一眼,又向陈元方叫嚣:“小逼崽子,你不叫爹,跑天边儿我都给你逮回来!”
下午放学回家,他爹让他拾掇牛圈。快完活时,小学同学二锁子来了,用一只独臂扶着自行车,从挂在胸前的黄帆布书包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余悦君。一边眨着一只独眼,结巴着调侃他:“余老师,牛,牛,牛逼人,还出牛圈。”
看着二锁子那张丑陋得有些狰狞的面孔,余悦君心里发酸发紧,却还是笑着跟他打哈哈:“就是牛逼人,才出牛圈啊!”说着,从衣兜里翻出两角钱来,付他的跑腿费。
二锁子大号叫孙银锁,是孙福贵的堂侄儿,因为兄弟中排行老二,所以小名就叫二锁子。这小名叫顺了嘴,大家都撇了他的大号,只叫他二锁子,连孙福贵在课堂上都这么叫。二锁子挨了余悦君一铁锹后,没再找他的麻烦,反跟他勾肩搭背套近乎,带他和孔庆林两个去山上刨弹头。
草甸村的南山原是抗日战场,山坡上留下了好些的暗道与碉堡,还有地皮下数不清的子弹头。二锁子他们,扛个特制的短把小刨锹,拎一个布口袋,上山后在碉堡附近选一块未曾翻动过的地皮,用刨锹一寸寸地刨挖。不时就有“喀”的一声脆响,一翻刨锹,土层里就滚出一颗弹头来。二锁子捏着长满铜锈的弹头给那两个讲解:细瘦的是三八大盖步枪的,粗实鼓肚的是九九轻机枪的;弹头外壁是铜的,里面灌了铅,回去放锅里烧热了,把铅化出来,铜头就可以送到村供销社卖钱;而铅的价钱便宜,可以留做渔网、渔线的铅坠子。
跟着二锁子,余悦君他们小半天就能刨上一小布袋,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们都兴奋得直跳。有时还能挖到炮弹皮,甚至囫囵个的实心炮弹。炮弹皮大都是铁的,不值钱;也有个别零件是铜的,但拆卸起来费劲,还危险,“这东西,一般人,弄不了的。”二锁子对身边的俩小兵说。
二锁子在课堂上一问三不知,脸是僵的,眼睛是木的;可在这个时候就格外地活泛,脸上、眼里满透着自信,说话都不怎么结巴了。余悦君佩服得一塌糊涂,再想想二锁子家院里的那堆炮弹皮,简直都要崇拜他了。
二锁子15岁才混到五年级,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辍学后还时常上山刨弹,弄回家去鼓弄。某一天,不知怎的就把一颗实心炮弹弄响了,人被炸成了血葫芦。二锁子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人活了下来,可没了右手、右眼,碎了半边脸,落了个残疾。
二锁子和姜志成沾点亲戚,姜支书照顾他,让他到村委会看大门,掌管全村的信件。外面的邮差把信件送到村委会,二锁子就负责逐户地上门送信。村里每月给他开五十元钱,并许他从收信人那里收取一两角钱的跑腿费。
打发走了二锁子,余悦君拆封看信。信是他中师同学陈建寄来的,里面只装了一个请柬,邀请参加他十月一的婚礼。余悦君笑着把信塞进裤袋:“再不结婚,孩子该出来了!”忽而胸中一阵的悸动:十一,她该回来了吧,这婚礼上会见到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