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启道:“周公,微臣以为要招安妊大司马和殷商将士,莫如先安抚和抚恤其家眷。人心都是肉长的,在外与王室敌对的殷商将士一旦获悉家中的妻儿老小没有被欺凌,没有流离失所,而是蒙受了王室的恩泽,自然会放下武器,诚心归顺。”
姬旦放下筷子,表情复杂:“陈侯,你可知天子裂土分封时,为何会首先册封闳夭大人为列侯?”
妫胡道:“家父率三千勇士一举攻入朝歌,粉碎了殷商政权,故获首封殊荣。”
姬旦起身绕过几案,在堂上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语气沉重:“闳夭大人最大的功绩,不是破了一座城池,而是没有纵容三千虎贲武士视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为草芥,大肆烧杀抢掠,****妇女,行屠城的禽兽之举。大周王朝奉行的仁义,从这一刻起,就已经显现。但是在此前的虞夏商几朝,改朝换代时,莫不焚烧旧都,掠夺财宝,残杀无辜民众,百般蹂躏前朝文武大臣,****羞辱贵族家眷,并以此为荣。世人只看到帝王将相的功劳簿,没有看到千千万万民众的斑斑血泪,没有听到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和绝望的惨叫声,没有看到堆积如山的白骨啊。”他走到鲁启面前,“鲁大人,您提出的问题,涉及数万殷商将士的生死,以及这些人的家眷如何生存。招安对于王室来说是恩惠之举,但是对于驰骋疆场的将士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屈辱。我深知血溅沙场、马革裹尸是武士无上的骄傲和荣光。可今时今日,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敞开,离妻别子的殷商将士还有必要为已经崩毁的政权殉葬吗?倘若没有,我想请问鲁大人,邺城既已人满为患,如数万殷商将士接受招安解甲归田,怎样安置?”
鲁启一时语塞:“这个…”
姬旦转回坐席上坐下,看了几个人一眼:“无论谈生死,议生存,我请诸君来,要做的是有关拯救生命的事情。我们皆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但可以采用宽以待人的方法,力所能及地帮助和扶持他人,以彰显王室的美德和力量。所以对待殷商将士,不仅仅有武力镇压,抑或以招安的形式令其妥协这两种方法。”
鲁启有些讶异:“…愿闻周公高见。”
姬旦道:“殷商政权覆灭之时,箕子大人为维护商朝贵族名节,请求带一批贵族精英远赴海外,获得了天子应允,此举史无前例。如今箕子大人一行在燕国的帮助下,渡过了鸭绿江,已经抵达朝鲜半岛,设坛立祠,兴屋筑灶,开垦土地,安居乐业。那么对于殷商将士,能否也网开一面呢?我代天子出巡之前,曾专程去拜访了微子大人,他提岀了此类建议。”
鲁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公是说可以解除对殷商将士的围困,让妊大司马带着手下人去投奔箕子大人吗?”
姬旦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妊喜可以保持武士的尊严,带领殷商将士及其家眷从东海出海,漂洋过海去海外觅物产丰富的岛屿开辟新天地。这样一来,王室消除了隐患,也缓解了邺城中商人人满为患的压力。战争全面平息,天下安宁,皆大欢喜。”
鲁启长跪,喜极而泣:“王室仁义,垂怜苍生。周公真乃圣人也。”
姬旦面无得色:“我奉天子之命辅政王室,当为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谋福。管侯,你亲自去邺国与邺公商谈,尽快造出在外的所有殷商将士家眷的名册。陈侯、蔡侯,你们两个诸侯国负责提供车马和粮草。霍侯,你负责一路护送殷商将士的家眷至会稽,我已经通知沿途的诸侯国悉心接待。诸君各尽其职,不得有误。”
姬鲜等人异口同声地道:“遵命。”
姬旦让內侍传南宫渊进来,语重心长的道:“南宫将军,你率两百武士护送鲁大人先抵会稽,传诏命令36个诸侯国一月之內备齐大小帆船五百艘,粮食八千石,以及肉食、蔬菜、炭火和淡水。鲁大人,你先与妊喜沟通,传达王室的意愿。我随后就到。”
南宫渊和鲁启欣然受命。
姬旦端起酒杯起身递给南宫渊:“兵法有言,兵不刃血者仁义无敌于天下。此际你所率的是天子之师,逞勇不如施恩德。喝了这杯酒,上路。”
南宫渊喝了酒,与鲁启匆匆离去。
姬旦坐下身子,击了击掌:“为诸君献侯爵乐舞。”
少许,十六名乐工持乐器进殿,在殿角一侧下跪,奏起了雅乐。
典雅的音乐声中,二十四名舞伎身披薄纱,****半掩,鱼贯入殿,跳起了动人的舞蹈。
姬旦看着舞伎们曼妙的身姿,不由自主地想起在家等待的丽妃,思绪万千。
半个月后,姬旦率八百武士进入会稽城,稍事休息,在南宫渊、鲁启和嬴棠等三十六国国君的陪同下,登临会稽山。
站在山顶的平台上,奇丽的山光水色一觅无遗。
姬旦对嬴棠道:“徐侯,自古名山胜景多以有神、傩、巫、鬼、仙闻名,南西北东四岳则以是祭神祀鬼、封天禅地的圣地闻名,唯独会稽山以姒禹千年前在此会盟天下部落首领名垂后世,看来人世间的事情,不论大小难易,还是得由人齐心协力来解决。”
嬴棠道:“是。周公,您吩咐的事情,臣等已经办好了。”
姬旦点头:“你是一方方伯,我相信你的能力。东夷战火停息,各诸侯国可以解除对殷商军队的包围,各自退兵回国了。”
嬴棠脸色阴晴不定:“但殷商军队依然以渔村里的上千男女老少为人质,没有消除对抗。”
姬旦把脸转向鲁启。
鲁启道:“周公,微臣已经向妊大司马转达了王室的意愿。殷商将士此际非扣押渔民为要挟,是等周公到来悉数放人,以示诚意。”
姬旦舒了一口气:“马上安排,我要见妊喜。”
昔日,海风轻拂,微浪拍岸。
姬旦坐在距离渔村不远的沙滩上临时搭建的露天棚子里,看着一群渔民携家带口,欢天喜地地跑岀村子。
接着两鬓斑白的妊喜迈着矫健的步伐,带着一群殷商将领从村子中走出来。
南宫渊带领上百名武士站在姬旦身后戒备。
妊喜带着将领们走过来,抱拳躬身向姬旦行礼。
姬旦倾身还了礼,抬手邀妊喜入棚。
妊喜走入棚内,与姬旦隔几案而坐。
两人互相打量,姬旦亲自斟酒,向妊喜敬酒。
妊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泛起复杂的笑容:“在下所率人马陷入重重包围,粮草已绝,医药耗尽,士卒们饥饿难耐,小鱼小虾小蟹不足以糊口,已然杀马充饥了。不瞒阁下说,连在下都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阁下完全可下令将我等赶尽杀绝,为何还要拯救我等?”
姬旦浅浅一笑:“为了不给你我的子孙留下耻辱和遗憾。”
妊喜玩弄着酒杯:“就这么简单?”
姬旦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偶尔行善是伪善,一生向善才是真善。王道讲求仁义,故尊重朋友,也充分尊重对手。”
“受教了。”妊喜偏头看了看海面,“在下明白阁下提供船只放我等远航,并非是放逐。只是沧海茫茫,带着家眷上路,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东海之外,岛屿甚多,其中不乏古老相传的蓬莱、方丈、瀛州等仙山名岛。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航行,只要不放弃,总会找到落脚之处。”姬旦一脸诚挚,“大丈夫驰骋沙场,也不惧搏击风浪,方显英雄本色。”
妊喜沉默片刻,爽朗地一笑,斟了酒,端起酒杯递给姬旦:“道义千重,唯王道最仁。在下敬阁下一杯,以示对阁下的仰慕和对王室的谢意。”
姬旦双手接过酒杯,将杯中酒洒在沙地上:“王道昭昭,乐土遥遥。水土交融,君子谊长。”
妊喜闭了闭眼睛,向姬旦伏拜。
过了两日,运送殷商将士家眷的车马源源不断地驶来。渔村一片鼎沸,沙滩上满是幸存的将士和妻儿老小重逢的感人场面。
与此同时,一艘艘帆船驶来停泊。
涨潮的日子不期而至。
妊喜和殷商将士们头缠白绫,携家眷神情肃穆地在沙滩上一排排下跪,向朝歌方向叩头后,陆续登船。
姬旦、南宫渊、鲁启和嬴棠等三十六诸侯国的国君坐在观礼台上,目送着一艘艘船离岸,扯起风帆远航。
夕阳落幕,天水一色,地平线上金光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