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是一个巨大的石窟,按当中是圣尊,三姝、九天圣女、十二法僧面对着聆听他、环绕他来布置,沙迦从未见过这样恢弘的佛陀众像。阳光从高处镂空的巨大窗棂中透出,千万道光柱也只能照亮这空间的一小部分,照亮圣女手中拈着的莲花或三姝身上镀的金箔,让壁画泛出微微淡绿的萤光。那隐蔽的小门藏在正中最大的一尊佛陀头后部,这里共有五层,呈莲花苞状的内壁向上逐渐收窄,墙壁全部涂金描画,巨大的画幅讲述着圣人伐楼拿传授众人普世之道,拯救凡人无边业火和转世孽祸的篇章。
这里的气氛十分肃穆,有一种超脱世俗的宗教感。不知是使人自愧于心萦尘埃,还是觉得心灵被重塑升华。沙迦端着灯盏仰望着宏丽的彩绘穹顶,那明亮厚重的颜色高贵无比,流利轻盈的笔触绘出一个个恍如神灵的曼妙形象。在背景的众人簇拥之中,头戴金丝编织的头冠,身披金色法衣,皱褶直铺到蒲座上的大主祭光华满身。他双手执伏魔的期刻印,显得格外令人敬畏。狭长微合的双眼,温润的面部轮廓,下颌弧度精细,身量修长。他微微颔首,带着圣人誓愿普救一切恶念的沉定表情。他被环绕在壁画中的一圈绿孔雀羽之中,在他脚下,红发绿眼面目狰狞的恶鬼在烈火中蜷缩扭曲着戾叫。
只是在真实历史之中,这圣者和恶鬼的地位是倒置的。
沙迦握住手腕,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臣服感,简直想跪在这样美而高贵的佛陀前请求他原恕那并不在她的罪责。
面对这尊圣者雕像,对面的石窟由上而下依次排列的塑像,三姝各自表现出飞天的姿势,身裹纱衣,头戴宝冠,曼妙而矜贵,抿着双唇,杏眼微合,脸上带着不动声色不可亵近的傲视。她们身上缠卷的纱带,飘摇的裙袂都刻画得如风过流水一般,云鬓高耸,露出高贵的饱满额头、耳垂和戴着臂环和金镯的如玉手臂,身披五色璎珞,手指如莲,各有手势,身上翠绿纷金。九天则温和得多,眼波流转,端坐在蒲座上,衣饰华丽,杏眼柳眉,浅笑嫣然,分掌九种乐器,箜篌、琵琶、排箫、莲花琴、瑟、筚篥、鼓、笙、横笛。身上用各色颜料铺陈点缀。十二法僧分掌八类十二种法器,幡、灯、磬、云板、念珠、舍利塔、颅骨鼓、法剑、法螺、钵、金刚杵、转轮或坐或卧,或喜或嗔,或醒或寐,身披法衣,体貌庄严。
沙迦一一走过这些塑像,每个塑像都在自己的佛龛内,身下摆着经书和供器,沙迦一碰就纷纷化尘,看来应该年代久远了。塑像依然,只是守在这里虔心祝祷的信徒则肉身湮没了。
沙迦沿着楼梯缓缓走下,来到大殿正中。在佛陀脚下,一圈蜡烛早已燃尽,不成型的烛泪都是一朵朵小小的莲花。看着一个积尘的小蒲团,沙迦不禁想到曾守候着这个石窟的一个小沙弥,朝阳时诵经,黄昏时燃烛,手指如莲瓣,眼睛清明如鹿,身着朱红法衣,赤足走在寂静之中,篦子扫净浮尘,他望向佛陀的神情是那么纯真,他念经时声音又是多么低沉…多么久远的事了啊,无比兴盛的信仰早已毁于一旦。
沙迦端着灯盏,抚摸着蒲台旁雕刻的经文,她处在一个小小的光晕中。石窟里空气中弥漫着浮尘,寂静和黑暗中自然觉得阴冷。她绕到佛陀塑像后方,从墙底处的缝隙中吹来一阵冷风,灯火熄灭了。
随着一缕青烟散去,沙迦好奇地低下身看那个缝隙。那是一个小木门,能听到门后的风拍打着松动的木板。
也许从这里可以出去呢——逃离出凫落窟。沙迦双手抽着锈住的门闩。
这寂静的石窟中,一点声音都可以被放大。沙迦敏锐地捕捉到一阵轻微的响声,有人从同样的地方进来了!
除了她,只有这凫落窟的主人才知道这个入口吧。
沙迦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她尽量轻微地抽开门闩的最后一截,里面透出光来,她未多想就钻了进去。
脚底下一滑,她顺着一堆圆滚滚的东西滑了下去。
等她看清这圆滚滚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巨大的恐惧几乎让她尖叫出来。但是外面未知的人也是那样可怕,她紧紧捂住嘴,闭上了眼睛。
她在一堆骷髅头之中。
这是一个地下室之类的地方,光是从沙迦头顶的一个四方形窗口透进来的。已经吹进来一堆沙尘,白骨森森地在沙迦身旁,狰狞的齿骨闪着寒光,黑洞洞的眼窝更是让人胆寒。她居然一脚踏进了这个藏尸地。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她不得不等待,希望外面那个人会走开。沙迦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都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太阳穴咚咚跳着,如果她胆敢发出一声半响引来了外面的人,那么她的下场会像这些骷髅一样,无声无息被杀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她一脚迈进,窥见这些沙匪肮脏秘密的坟墓里。
她后背被骨头硌地发疼,但是不敢动。恐惧之中沙迦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她可以维持这样直到天黑。但是一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老鼠打乱了她的计划,这只吃死尸的老鼠异常肥大,沙迦眼睁睁看着老鼠轻车熟路爬上骨堆,开始叽叽叫着嗅着她的脚。
她发誓感到那老鼠的尖牙隔着鞋子咬到了自己的脚趾,沙迦踢开老鼠,一阵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哗啦声后,她跌跌撞撞滑倒了底部。
她退到墙角,瘫坐下去,抱住膝埋头这样坐了很久。那是极度的无力和恐惧感,如果她能杀人的话,她会去杀人的。
这样过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恐惧之中,时间也变慢了。沙迦听着外面风起风歇,三遍之后,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像她担心地那样,一个头从那木门钻进来,冲着她狞笑。老鼠也不见了,这里真正只留她一人和这些骷髅为伴。
她开始想象,她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是风声造成的错觉。根本没人会进来,不会有人杀她的。如果真的有人,那他怎么会在这门外安静等着她出去呢?这个暗室也并非是让她自投罗网的,一切不过是个意外而已。以后还是听话不要到处摸索了吧,不该进的门以后再也不进了。
沙迦等了很久很久,外面天色都变暗了。
她看着这个小密室正中石柱上的一个白色石匣。
她看着这个石匣很久了,上面有精美的浮雕,看上去像是里面装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在一个满是骷髅的地下室里?沙迦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石匣兀自不语,静静等着谁来开启。
沙迦站了起来,走到那石匣的面前。
这里面说不准也是装着和这些骷髅头同样可怕阴森的东西吧。但是既然已经看到了这些骷髅头了,再看一些这类可怕的东西也没什么关系。
沙迦移开石匣盖,里面果然仍然是一个骷髅头。
看这长长的黑发,华贵的额饰,旁边放着的项链、耳环、手镯,是个女人无疑。但让人奇怪的是,匣子里还有一个转经筒。
沙迦隐约知道这是谁的了。
她合上石匣,踩着骷髅头钻出那个木门。
她弯着腰,长发垂下来扶着门出去,一把刀拨开她的头发,静静地移在了她的脖子下面。
是戎日逐。
“什么都看见了?”他问。
他的耐心真是可怕。
沙迦说不出话来。
戎日逐伸出他鹰爪一样的手钳着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佛陀座下。
阳光从地平线上水平射来,石窟里弥漫开黄色光线。戎日逐放开沙迦,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知道我杀了多少女人吗?”他说。“是大主祭叫我杀的,我就杀了她们。一共三百四十二个女人,我把她们的头颅都扔在这里面。和那个女人一样,她们都该死。”
“杀人凶手……你才该死。”
“没错,我该死。我没有以死殉戒,被那个女人引诱,离经叛道。但是我杀了其他女人,这样她们就不能去蛊惑别的圣徒,我还是能够保住教誉。我还是可以脱离轮回,不必再被那女人用欲念控制。”
“你疯了。”沙迦哆哆嗦嗦地说。
“你觉得自己只有善心吗?让我来看看你的恶念吧。”
戎日逐已经双眼通红,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一个吊坠,那是一块黄金镶边的透明宝石。他抓住沙迦,用刀尖划破她的手指,往宝石上滴了一滴殷红的血珠。
那宝石似乎一瞬间有了生命,仿佛是觉醒一般的诡异感觉。一阵仿佛瞳孔般的收紧,宝石正中出现一枚血红色抖动的瞳仁。沙迦看着这个瞳仁,像是一个蛇眼般吸走了她的魂魄。她眼前一黑。
她睁开眼睛,自己正置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
她看到大殿之上,一个女人坐在软榻上,她一袭金色纱衣,长长的黑发中结着绿孔雀羽。她伸出一条玉臂,抚上一个低身俯就她的男人。那男人衣着尊贵,像是一个异邦的王子。他那深邃俊朗的面孔,那双让人沉沦的眼睛她都很熟悉,那是魆鹿。他的表情和动作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那是只属于情人间的缠绵。他那曼陀罗般的微笑,他在睫毛下抬起的双眼中的神情,他轻撩起那女人的长发……那个女人回过头无比魅惑地向沙迦看了一眼。她的唇红的像曼沙珠华,眼睛像是黑曼巴。沙迦无法思考,那女人长着她的脸庞。
“你想变成那样吗?”她的耳边有人对她低语。
沙迦吃了一惊。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身披金色法衣,戴着黄金面具,面具后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可以看穿她的灵魂。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你是谁?”沙迦问道。
“你不是在梦中,因为你可以感觉到我。”那人轻轻拉了一下她耳边的头发,沙迦退后一步。
“而那些,也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想变成那个女人那样吗?”那人指着大殿之上的男女。
“不可能。”沙迦摇着头,继续向后退去。
“你担心不可能吗?你会成为那样的。只要按我说的去做,那些你都可以得到。”那人步步紧逼。
“你要我怎么做?”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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