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北九水。
白沙河自上游而下潺潺流淌,它源出崂顶北麓,顺势而下,遇峰崖必折,折处必弯,弯处必漩,漩处必涌一滩澄水。河水九折,折折奇景,人行河畔小路,乃见水质清澈见底,常有鱼戏,溪水拍案,宛若金石之声,水且作龙吟,石又同虎踞,两岸又有山峰奇秀,树木丛生,青翠四合,名环翠谷,置身其中,只闻流声叮咚,兼之鸟鸣嘤嘤,如奏丝竹之声。故崂山十二景曰:九水明漪也。
黄昏时分,西山日薄。
王七捆完了最后一担柴禾,用麻绳横绑在扁担上。
他挽起宽大的衣袖胡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稚嫩的脸庞黑黝黝的,一双眸子却显得格外明亮。随即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挂在身上的一个个小罐子宛似风铃摇曳,只见他随手摘下腰际的桦树皮酒壶,仰起头来狠狠地饮了两口,眉眼间已是一副满足。
此时,王七正处在崂山北九水的六水之畔,此地山峦险峻至极,从涧北遥望,有一座黄褐色的山峰耸立,便如一匹瘦驼临涧而卧,昂首嘶空,气吞长川。而由西与南望去,则又似鹰嘴,东北望狰狞粗猛形似恶鬼,故亦有鹰嘴峰,恶鬼峰之名。
王七日日在此砍柴,早已对之见怪不怪,只见他随意折了一条枯枝,扫了扫水涧一畔一方五尺见方的大青石板上的落叶,那石板中间凹陷,两头微翘,宛若玉枕,相传乃是仙人遗落,故有仙人枕之称。王七两手枕着手臂,右腿搭着左腿,横躺在那大青石枕上,口中衔了一根狗尾草摇摇晃晃,少顷,便听他口中哼起了山下俚曲来……
“小毛驴儿带铃铛,
稀里哗啦到集上,
买的葱带上蒜,
打的酱驼上面,
快快回家吃好饭……”
王七方才所唱,乃是本地民谣,流传颇广,是以当地大人小孩都可传唱几句。这时夜幕逐渐四合,少顷已是月上枝梢,子规吟啼,王七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那青石被曝晒了一日骄阳,竟是温婉如玉,王七却是丝毫未觉寒冷,月亮渐渐被乌云遮起,下一刻便是一阵山风吹过,此刻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左手撑起,右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抬眼看见乌云遮月,树影婆娑,忽才想起自己正在北九水的六水之旁,又想及铁瓦殿中无人烧火做饭,那老头肯定饿急了,他急忙翻身下来,背起柴禾,往铁瓦殿的方向奔去。
山路崎岖,又是夜晚,王七背着一担柴禾一路跌跌撞撞,朝着铁瓦殿而去,此时山风又起,却是比方才大了些许,王七是农家少年,熟知天气诡变,如此这般,一会儿必定有一场大雨,想到此节,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匆匆沿着山路向前奔去。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有余,便远远望见铁瓦殿中门大开,两侧墙体破败,黑夜间破门危墙更加可怜,四周也尽是荒草丛生,荒芜不已,殿门口两只大石狮子,其中一只不知何时缺了半个头颅,断处边缘平整,只是岁月境迁,那横面上也是布满青苔,斑驳不已。
王七熟练地踏进大门,走进偏殿将柴禾放下,口中喊道:“老头儿,我回来了!”
此时,大殿之中仍是漆黑一片,并未有人作答,平日里他也偶尔晚归,常常是那老汉喝醉了酒,一人斜靠在墙边瞌睡,王七只要高喊,他便要应声,只是今日王七喊了十多声,也不见老汉回应,此时他不禁暗暗奇怪起来。
门外忽而起了大风,刮得大门吱呀吱呀一阵乱响,少顷,只见一道闪电骤然亮起,霎时殿内明亮无比,正中三清神像隐隐透着可怖,下一刻,便是惊雷响起。大雨随之哗啦啦啦如瀑布一般倾洒下来。
这时候的王七已然急了,他虽平日与那老汉常常斗嘴,彼此却视为唯一的亲人。只见他随手从墙上取了一件破旧蓑衣披上,一边高喊,一边向着夜雨奔去。天空不时响起一阵惊雷,闪电将崎岖的夜路照得明亮。
他一路栽了数个跟头,此时满身早已看不出模样,只是口中还在不住的高深喊道,声音被雨水冲打的软弱无力,王七脚下一软,又摔了一跤,口中灌满了泥水,他抬起头,只见眼前隐隐约约有个亭子,此时又一阵电光,他仿佛忽而看见亭中斜靠了两人,于是猛地爬了起来,踉跄着向其奔去。
王七渐渐走近了亭子,此时他的眼睛已然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只见亭中果然横靠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汉子身材魁梧,满身是血,周围一片黑暗,也不见他面色如何,只觉得他气若游丝,气息出多进少,眼见便是受了颇重的伤势。另一人则黑衣蒙面,身材瘦小,王七小心翼翼的摘下他脸前的黑布,熟悉的的面庞映入眼帘,迎面之人皮肤干枯,满脸皱纹,亦是虚弱无比,这人正是铁瓦殿中与王七朝夕相处的猥琐老汉。
此时王七不禁大惊,他虽天性顽皮,喜好斗嘴,但到底是一农家少年,往日同这老汉一同生活,却见他只会饮酒吹牛,又何曾见过如此情形,顿时只觉心中一阵阵的惊悸。
下一刻,又是一道电光,只见四周形如白昼,王七眼见亭中二人面如金纸,这才忽的惊起,双手抱着老头的肩膀,口中亦是不住的呼喊。
约莫一盏茶功夫,只见那老汉悠悠转醒,随即又一阵咳嗽,口中血沫喷了出来,染红了王七的衣衫。
那老汉缓缓的睁开了双眸,眼中亦是一片阴翳,他抬眼望去,才发现眼前之人竟是王七,此刻心中不禁大慰,只是稍一激动,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过了片刻,那老汉的呼吸才稍稍平稳了些,他望了眼王七,随即轻声道:“臭小子,带酒了吗?”
王七打了一愣,随即心中不禁宽慰,这老头尚知道饮酒,想来便是没事。他不禁心中一喜,随即便解下腰际的桦树皮酒壶递给那老汉。
老汉举起酒壶,长长的饮了一大口,立刻引来了王起一阵白眼,这时,那老汉朝着一旁的汉子望去,眼见那人气若游丝,他不禁怅怅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下一刻,只见他缓缓的抬起右手,双指作剑,便朝着那汉子的檀中穴点去,继而又饮了一口酒,却是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只听他口中的酒水噗的一声,便朝着那汉子脸上喷去。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那老汉顿时比方才更加萎靡。
这时候那汉子被点了檀中穴,又让烈酒一激,竟也转醒,他缓缓的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周围夜雨仍未停息,只是风阻稍微减小了些,随即望向眼前的老汉和王七二人,喃喃道,我不是早已死了吗,怎会有在此处?
那老汉微微一笑,不想却又牵动了伤势,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之声,他压下咳嗽,轻声言道:“白日你力战天下两大高手,上官流云和慈仇和尚,不想却中了那二人的暗算,致使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你可还记得?”
原来这汉子正是白日时大显神威的董擒虎,只是他此刻早已是油尽灯枯,全凭着一口真气吊着。他眼见这老汉受伤也不轻,白日场景隐隐在眼前浮现,这才记起眼前的老汉正是救他之人,此刻急忙便要翻身下跪。
那老汉一手轻轻按下董擒虎,随即沉吟道:“老汉救你,全凭你颇像昔日老汉的一个故人而已,今日你我俱都命不长久,这些虚礼不做也罢。”
董擒虎听罢,心中蓦然一阵悲凉,他少年成名,一身道行更是深不可测,起初虽有赴死之心,而此刻重获新生,当时之心却也逐渐淡了,只是此刻愈想活命,命则愈不久矣。这造化捉弄,果然令人叫苦不已。
那老汉眼观董擒虎神色,心中早已猜出了一二,却见他微微一笑,便将手中的酒壶递到董擒虎手中,董擒虎望着酒壶,神色不禁一愣,此时,却听那老汉缓缓言道:“生死富贵,各安天命,你我修真之人,本来便是窃天地灵气,盗日月精华,实乃逆天之举,凡人七十已是古稀,心中不快,便是长生了又能如何呢?”
只见董擒虎神色一晃,不禁哑然,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片刻便明白了个中道理,随即苦笑了一声,长叹罢了,端起酒壶,饮了下去。
一旁的王七此时正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平日里喝酒吹牛的老头今晚颇有不同。他眼见董擒虎此时大口饮了他壶中之酒,此刻心中难免大急。
董擒虎随便抹了把嘴,心中此时早已宽慰,他自来便是心胸豁达,经那老汉开悟更是灵台透彻,只见他哈哈一声长笑,继而对着那老汉言道:“前辈所言甚妙,心中不快便是长生了又能如何,只可惜此生不能尝遍天下美酒,也是遗憾!唉”
那老汉捻须微笑,心中更是喜欢。他见董擒虎此刻便是生命倾在旦夕,却犹谈笑自如,竟还念念不忘天下美酒,实乃豁达之人,他竟是越看越是欢喜。下一刻,他转回头笑眯眯的望向王七,却是吓得的少年惊起一身冷汗。
王七此刻心中一阵发毛,这老汉只要露出此等表情,必然不怀好意。
果然,老汉似笑非笑又语重心长的对王七说道:“小七啊,我见你这衣服上挂的小罐子已有双十之数,想来天下美酒必然全在你身上了吧,今日我与这位董擒虎大哥一见如故,能否借你的酒水庆贺一番啊。
王七下意识的抱紧了身上的小罐,满脸一副警惕之色。随即一脸疑惑的向着董擒虎望去。
原来他身上挂的二十多个小罐子,竟是装了二十多种美酒,此时董擒虎也不禁惊讶,他转脸望向王七,只见这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样貌更是普通至极,便是如何也想不到在这平凡少年身上竟藏着无数美酒。
下一刻,只见王七迎着董擒虎的目光,怯生生的问道:“你……是太清宫的董擒虎?”
此时董擒虎不禁大笑,随即目光望向那少年道:“这天下,还有第二个敢叫董擒虎的人吗?”
说完,他与那老汉一同笑了起来,不想却牵动了伤势,不禁又是一阵咳嗽。
少年眼见平日里只是传说听闻,自己亦是常常挂在嘴边的英雄豪杰此时正在眼前,立刻便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却见他犹豫了片刻,眉眼间好似斗争了良久,才不舍的解下挂在怀里的十个大小不一的小罐,一字摆在亭中的青石板上。
董擒虎立时向那一个个小罐子望去,只见那些小罐高低大小均是不同,形状也是各异,只是罐口皆是用蜡油封紧,想来是王七生怕外面的空气跑到里面淡化了酒味,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这时候,只见王七把手伸到亭外,让雨水重刷了片刻,又把手伸进内襟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的捧起第一个罐子,他一手把蜡油拨开,顿时一股清凉的酒香之气扑面而来,董擒虎不禁心中一荡,随即望向王七手中的小罐,此时虽夜黑如漆,却难掩住酒水的清冽之光,他早已忘了身受重伤,接过罐子来便饮了一口,先是心头一阵凉意,下一刻,这凉意便如墨色般缓缓舒展开来,随即便是惊奇,紧接着他又饮了一口,舌头在口中轻轻旋动,口中喃喃道:“饮之香美,醉而不醺,是桑落也。”
一旁的老汉不禁微笑,点头道:“然也,此酒正是桑落酒,乃河东桑落坊的古井水所酿,你方才饮的第一口有透心凉意,正是隐隐包含了桑落深秋之时的肃杀之气,正如古人有言,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便是桑叶将落未落之时,方才酿出此种美酒……”
董擒虎此刻也是惊奇,眼前这老汉不仅道行高深,却也深谙酒国之道,却不似无名之人,只见他双手深深一揖,说道:“还望前辈指教!”
王七在一旁撇了撇嘴,却是一副不屑的表情,随即,他揭开第二个小罐,只见这罐子比第一个长了不少,形似椭圆,材质如铜,其上云纹密布,想来也是古物,等他揭开蜡封后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酒香才悠悠的飘了出来,董擒虎道行深厚,双目夜视如同白昼,竟能看得罐中酒水呈淡青之色,宛似南轩青竹,罐中隐隐可见深褐色的沉淀,此刻他又惊又奇,口中喃喃,却无话出口。心中此时已是泛起轩然大波,他转过头去,望向老汉,颤声道:“难……难道这竟是……新丰陈酿?”
那老汉也无言语,目光却是射向一旁的王七,此刻却见王七也是地愣愣望向那铜质酒罐,缓缓出神,过了片刻,才兀自说道:“这酒唤作新丰酒,酒色宛如竹叶,其味浓,又醇厚,这铜罐连同陈酿,乃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这酒少说也有千年,今日却是第一次揭开蜡封……”
下一刻,王七轻轻闭上眼睛,眉眼间一副眷念之情。
此时,只见董擒虎愣了片刻,随即又将那蜡封重新盖在铜罐之上,双手紧握,少顷,便有热气升腾,只见那蜡油此时已紧紧盖在了铜罐上,他将铜罐递到王七手中,轻轻拍了他的肩膀。又拿起第三个罐子。
王七将那铜罐揣入怀中,接过董擒虎手中的第三个小罐,只见这个小罐乃是玉质,白净温婉,其上描以游侠儿舞剑图,栩栩如生,他揭开蜡封,一股酒香立即溢出,绵绵不断,前赴后继,董擒虎见那陈酿宛如琥珀,厚重绵延,却真是百年陈酿了。
王七端起酒来,双手递到董擒虎前,说道:“这酒唤作兰陵酿,乃是鲁南苏北之地兰陵镇所出,此酒取黍米为原料,以纯净甘冽的古老深井水制糊,然后添优质大曲酒,入瓷缸密封,重酿百年也有……”
董擒虎此刻早已按耐不住,立时饮了一口,微闭双眼细细品尝,此时却见他眉头越皱越紧,随即又饮了一口,到最后硬是把眉头挤成了个大大的川字,他此时有奇怪,有疑惑,也有不解,过了片刻,才听他道:“我尝这兰陵陈酿,第一口下去已有百年陈,入口烈,进喉绵,第二口却又像是去年新酿,入口柔,咽喉烈,少年人,这有何说道啊?”
王七听罢,也不禁大笑,他本是少年心性,想到哪里便是哪里,原来一年之前,那老汉从蔚竹庵偷来了当年新酿的兰陵酒,王七便倒在了那玉罐一些,是以今日董擒虎品酒,才有了又似百年又如当年之感。
董擒虎听此缘由,也不禁朗声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正待他将第四罐酒揭开之时,此刻只见夜中忽而亮起点点毫光,五颜六色,宛似银河……
王七一把抄起地上的罐子,三人冷眼望向了雨夜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