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着口诀,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开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
一开始的时候,地上的杂草总是硌得慌,可他默念昭内诀的时候,这种感觉逐渐消失,好像浑身置于空气中,而这种空气又暗藏力量,就像风。
然后,他就睡着了。
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宁征翻了个身,不小心踢到桌腿,油灯滚落下来,灯油撒在他身上,烫的他醒了过来。
“我怎么睡着了?”宁征一头雾水,难道不该躺着?
他决定站着默念口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姿势,此刻他觉得肉体十分沉重,就像一堆死物,再没有感受到那种飘飘然的状态。但他没有停下来,潜意识里他相信这内视法是行之有效的。
双脚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沉,好想躺下来。
宁征坚持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也感受不到双脚的酸麻,身体轻得像云。他闭着眼,却比睁着看得还清楚,他仿佛已经离开身体,在周围观察着自己,俯视着,仰视着,平视着,一根根发丝,一点点衣褶都看得清清楚楚。
昭内诀不是内视吗?怎么是外视力了?
宁征莫名其妙,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口诀,过了许久,原本清晰的一切竟逐渐模糊,发丝、衣褶都融化成一团,只能隐约看出个人形。
难道失败了?不,宁征慢慢发现,这人形虽然模糊,但轮廓清清楚楚,就像装满沙子的玻璃瓶子突然倒空了。
宁征恍然,奇流虽然存在于身体里,却并非与血肉挤在一起,而是以身体为容器,凌驾于血肉之上,互不冲突。
沉心静气,宁征细细探查一片朦胧的身体,好像充满雾气,又好像空无一物。视线向上,没有什么发现。正当宁征失望地想要放弃的时候,心口处的浓雾散开,拨云见日一般。
一只金色的九尾狐狸,坐在自己的心口。
宁征的第一反应是,刺青不仅纹到皮肤上了,还纹到这里……
雾中的狐狸闭着眼,安静地仿佛沉睡,狐尾轻轻摇曳,似是风儿吹动!宁征大惊失色,这是活的吗?
一声轰然大响,石门开了,一个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你倒安逸,还闭目养神。”厉长息的手里拿着黑色的石锁,饶有兴趣地瞧着宁征。
宁征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的眼里闪过金色的微光。
厉长息突然凝重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宁征瞧了眼他手上的石锁,知道时间已到,不免苦笑一声,“什么人重要吗?你是来押我行刑的吧。”
厉长息没有否认,“盗军来势汹汹,崔武定却不守城,带着重兵披麻戴孝地在城主府门前坐了一天。尹放能拖延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宁征注意到,他没有像之前一样称呼为尹放少爷。
“没想到是你亲自来押我。”
“绝石锁只能锁住双手,碰到特异的奇术者就形同虚设,整个九瑞城,没几人敢押殉道者。就连你的落网,私下里他们都认为你是故意的。”厉长息亲自给宁征上锁。
“我不是殉道者,你用不着这么小心。”
“我知道,但这锁要是半路掉了,我面上就不好看了,不管你做什么,带着它也不妨碍。”
厉长息话里有话,宁征笑着反问道:“我能做什么?”
“做你刚才对我做的。”厉长息眯着眼,试探道:“摄魂术?”
宁征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早就惊雷炸响。
摄魂术!虽然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宁征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淡淡道:“对你没用?”
“我早知你修狐奇,自然有所防备,更何况,你太弱了。”
这个消息简直炸响了宁征的脑袋,他木然道:“既然早就知道,之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厉长息一句比一句惊人,“只要你别太出格,九尾金狐的事,我会帮你保密。”
宁征再也不能淡定,张张嘴只能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我很好奇。”厉长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却像尖刀一样凌厉,这不是刻意地逼视,而是久经杀戮之人随意的一撇,他将宁征推出门外,轻轻道:“还没自我介绍,我是玉翎卫卫尉厉长息。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
骄阳似火,今天的太阳难得地烈,行刑台上更是一地的热辣日光,照在人身上,就像脱掉了皮肉,骨子里蒸出腾腾热气。
右边的兵士森然如枪笔挺,神情肃穆目不斜视。左边却是披麻戴孝,个个怒火腾腾,为首的将军紧握着大刀,怒瞪的双眼就要突破眼眶,想必就是崔武定。
中间架着一座高台,尹放端坐其中,穿上了黑色仪服。
鼓声大动,时辰到了。
“宁征,你传扬邪道,在九瑞城杀戮百余人,你可知罪?”刑台官一板一眼地问着。
“我无罪。”
刑台官一听,小胡子抖了两抖,“死到临头还不认罪,可要加重刑罚的!”
“我无罪。”
刑台官还要再说什么,被一声大喝猛然打断。
“说他娘的废话!马上行刑!”崔武定满眼血红,紧握的刀仿佛要喷出火来。
尹放静静看着,轻轻道:“宁征,行刑在即,你有什么话要说?”
宁征哪有什么话要说,他知道尹放在拖延时间,便回道:“我想问崔将军几个问题。”
“准。”
尹放代理城主之位,崔武定倒不敢明目张胆地驳他面子。
“崔将军,你恨殉道者我可以理解,但你能告诉我,你对崔家的所作所为全不知情吗?”
崔武定冷哼一声。
“看来你是知情了。”宁征继续道:“我不是殉道者,你能否给我三天时间证明?你既然是个将军,一定明白事理,此案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我是殉道者,你难道想错杀无辜吗?”
尹放坐在上位,无奈地摇摇头,他没想到宁征竟然愚蠢地讲道理。
崔定远大笑三声,将刀柄重重敲在地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深夜赶到方家,就算不是殉道者,也一定和殉道者有关,我现在恨不能将你扒皮抽筋,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时辰都不行!”
宁征无奈,“既然你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便不留情面了。”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满脸嘲讽之色,“崔定远,你一家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只恨殉道者没有将你斩草除根,九十四条命换我一条命,值了!”
尹放眉头紧锁,厉长息不动声色。
崔武定气得目眦尽裂,紧握的大刀冒出明火来。
“哈哈,想象一下吧,他们站在殉道者面前,毫无反抗之力,手不受控制地伸向自己的脖子,都是自己把自己掐死的,那窒息的感觉,那绝望的感觉。那个时候,武功高强的崔武定在哪里?”宁征火上浇油。
崔武定哪里能忍住,他大喝一声,竟然一下子跳上行刑台,挥着大刀就要朝宁征砍去。众兵士都被突然的变故惊到了,宁征更是闭上了眼。
长刀破空,呼呼风声追命,宁征满身冷汗。崔武定冲至跟前,咬牙就要下刀,刀光寒寒!
顷刻间,宁征的双眼暴睁,漆黑的眸子闪过金色微光,就像一条游鱼划过漆黑的深潭,一点即没。
宁征逼视崔武定的双眼,尽是蛊惑之意,“尹放才是殉道者,就是他杀了你满门!”
“啊啊啊……”
崔武定怒吼着,脚下的行刑台微微颤抖,他挥刀一转,怒视尹放,竟真的向上位奔去。
南军虽是崔武定手下的兵士,但他突然明目张胆地反叛,叫兵士们拿不定主意,统统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再看北军,哪里有丝毫迟疑,他们一拥而上,将尹放护在中央。
出牢房时厉长息说,你的摄魂术太弱,难以操控奇术者,但若能扰乱对方心神,便难说了。
要说反应最快的还是厉长息,他一身银色铠甲,日光下只见一点白光闪过,就出现在崔武定的面前。
崔武定更是快,连来人都没有看清,挥刀便砍,带着火焰喷出。
厉长息修习水奇,一道水壁突现,与火刀相拼,火刀砍断水壁,厉长息也失去了踪迹。崔武定仰头上看,一支水箭破空而来,贯脑而过。
不远处,厉长息双脚踏水,如鸿雁般飘然落下。
顷刻间,胜负已分,生死已定。
不远处一骑骏马飞驰,骑在马背的先行兵大喊,“城主回来了!城主回来了!”
宁征站在行刑台上,只见远处一面黑色大旗在沙尘中翻腾,数千骑兵严整而迅速,漆黑的铠甲森然可怖,一辆战车在阵列中滚滚驰行,扬起直卷天际的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