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每几百年便有一代新旧人物的更替,犹如植物新陈代谢一般,历史的更迭乃是天地规则,不可逾越。
比如陈弦翌、齐丞他们,就是人类最新的一代强者。
而在几百年前,上一代陈家少主,也就是当今陈家家主陈德龙,出道不久便成为人界最杰出的天才修行者,年仅四十岁,就已经带领一帮兄弟创下了自己的一番天地。更在陈老太爷隐退之后,带领陈家屹立在人族最巅峰,靠着几个兄弟的帮助,在各方势力的挤兑之下稳住了脚跟。
陈德龙作为人界新秀的领军人物,身边曾跟着三个最亲密的兄弟,还有一个不起眼的随从。
在陈德隆四兄弟游历大江南北,与仙魔两界年轻一代争锋时,便是这个随从紧跟其后,照顾他们的起居生活,一双粗糙到不起眼的大手劈柴烧火,洗衣做饭,从未在修行界露出半点光芒。
直到六十年前人魔两界最著名的淮河一战,人族布防图外泄,导致魔族主要兵力直逼人界防御战线的薄弱点,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便从黄海上入侵大陆直至秦淮一带,陈家作为人界八大家族之首,理所当然冲在了人族战线最前方。
陈德龙的三弟、不败金刚阮天浩,曾是淮河一役中最凶悍的一员猛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有百余位魔族清虚以上的修士在其刀下血染黄河,三尺长的战功旗都快要被骷髅标记塞满,一杆长旗立于江畔,便能落下魔族三分士气。
遗憾的是,在淮河东畔与魔军统帅决斗之时,阮天浩被数名魔族冲虚境大修士偷袭,从此重伤不起,不复神威。
陈德龙愤怒不已,在其床畔亲侍三天三夜后,突然下令人族大军退兵十里,不顾三日不眠的困乏,在当日晚独自一人带着那名随从,乘着一艘独木船,在淮河上煮酒消愁,视隔岸魔族大军为无物。
淮河对岸的魔军恐慌不已,遂禀报魔军统帅。
当年的一战魔皇甚是重视,派遣魔族八大王族中地位甚高的蒲牢(注)王子半玖为军帅,以增士气。
半玖当晚正在营房休憩,听说此事后大怒不已,将陈老爷的举动视为对魔族尊严的挑衅,下令亲卫将座驾抬至河畔,令魔族十名冲虚修士入江袭杀,自己就坐在王座之上吃起夜宵来,只等着亲眼看陈老爷血染长江。
当晚十名魔族冲虚修士小心翼翼的接近独木舟的所在,却不见船舱中有丝毫动静,只听见偶尔有人高喊倒酒的声音。
堂堂冲虚修士竟受到如此轻视,那十名魔族强者不由气恼,分散开来封锁了那艘独木舟所有的退路,同时出手想要将它碾成碎片。
就在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仆从模样的青衣男子,一张略显苍老的面孔平淡无奇,双眼无神,两只手缩在袖子里,看模样就像是一个懒散的老管家。
他站上船头,缓缓地在那十名魔族强者的注视下从袖子中伸出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只是轻微的动作,却将江中月影破碎成一片银花。
随着那双大手左右翻腾,淮河露出了它作为天险之地最可怕的一面,十名与他境界相仿的魔族修士使尽手段,依然被怒涛阻挡,不得靠近一步。
飞剑袭来便有数百道水剑横路在前与其争锋,天火流星怎敌淮河无穷之水,大浪逼近自有更高之浪扑下。
半玖看着江面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士,竟是一位仆从装扮的下人,而陈老爷依旧坐在小船中央饮酒。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陈德龙透过船帘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带有的那一丝轻蔑。
半玖虽然尚未封王,但在魔族之中身份何等高贵,如此屈辱怎能忍受,他怒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有些高挺的鼻子上露出数道横纹,看着有些像似大象的鼻子,嘴角后咧,两颗弯月模样的獠牙自下而上生出,最奇异的是,竟有两只龙角在他额头下长出,仿佛有阵阵龙吟传出。
半玖怒吼一声,亲自出手飞身掠向小船,身后一道龙象模样的异兽虚影凭空出现,正是龙之九子蒲牢的本体。
那虚影跟在半玖的身后向独木舟袭去,速度竟快了蒲牢的本体一分,在即将接近独木舟的时候,蒲牢虚影穿过魔帅身体,象牙尖与魔帅冠冕下的龙角顶端重叠,这一记攻势若落在那名青衣仆从身上,便要将他刺个洞穿!
就在魔帅接近小船百米范围之时,船舱被一道劲气由内而外震成碎片,陈德龙飞身而起,激发泰坦血脉,化身百丈巨人一拳迎着那双角之刺将魔帅轰成一摊肉泥,随即收起神通,落在破碎不堪的小船上,轻描淡写的甩了甩拳头上的鲜血,与随从二人在魔族百万大军的注视下,安然退回长江西畔。
经此一役,震惊三界的除了陈老爷化身的泰坦形态,还有那名跟在陈老爷身后如影随形的仆从,以及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
从此,这名青衣仆从被人送外号“翻江手”,而那时他的名字,也被人喊做水鬼。
……
陈弦翌几兄弟出道数年,也在大陆上闯出了些名堂,葛峥在龙虎山闭关苦修多年,自然没听说过这些小辈的名号,但翻江手水鬼,却是跟他同一时代的人,更曾经站在人族修行界最顶端,他当然知晓。
两个人实力地位的差距,让他已然疯癫。
无论是葛家还是龙虎山,都不会为了他葛铮一只拳头流的血去招惹能把淮河水掀到家门口的翻江手,更不会得罪老水背后的陈家。
施展了如此气势的一掌,老水却显得喝水吃饭般轻松。他拽了拽袖子,回头看了齐丞一眼。
齐丞尴尬的笑了笑,心里突然对葛铮有些感激。
如果不是葛铮自己找死,恐怕老水憋了一上午、气势几近饱满的一掌,八成会落在自己身上。
他一脸恭维的想老水行礼,忙拉着被吓在原地的齐胜逃出小院。
注意力全在老水一双大手上葛峥,已经顾不得理会这两个小辈,手腕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满头大汗。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老水不甘心地喊道:“为什么?世人皆传言你回到陈家以后便进了长老堂苦修,为什么你却做了一个小小的管家?为什么你还会管闲事?”
老水没有理会他,先是看着齐丞跟耗子似的离开,有些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接着他缓步走到葛铮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跟你一样,喜欢钱财,所以在陈家做了个油水最多的管家。但我不像你,喜欢捞偏门钱。我喜欢每天都能收到来陈家拜访的人孝敬的红包,而你,只会永远停留在钱眼儿里出不来。”
老水眼神突然变得阴狠起来,伸手从葛峥的伤口处私下一块骨片,在他痛苦大喊之时一下塞进他嘴里,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吐出来。
“你今天做的这些事,给了我三十七个理由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今天的事矛头都在指着我?如果不是我做过水鬼,如果不是我的双手还能掀得起风浪,恐怕过了今天,狗剩儿就会成为陈家后巷臭水沟里的老鼠屎,而我的位置,就会被你在二爷的帮助下坐上去吧?你葛家从此在陈家有了一根插得最深的钉子,还是陈家二老爷亲自钉上去的,谁也能看见,却谁也拔不出来,再以后的安排,还要我多说吗?”
葛铮开始的时候因为手腕处的痛苦,挣扎着想要挣脱老水的双手,后来随着老水越来越露骨的话,他的瞳孔开始缩小,脸色白的像洛阳最昂贵的宣纸,手脚抖得越来越厉害,慢慢开始抽筋,汗水更密集了起来,把脸上的血水都冲淡了不少。
老水说完松开手,在葛峥昂贵的衣服上擦了擦,起身轻蔑地看了一眼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的葛峥,便欲转身离去。
葛铮所有的力气都被老水的一番话给抽尽了,他双眼无神地看着老水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
“你可以直接杀了我,却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我这辈子没有杀过人,就算出山以来被长安的花花世界眯了眼,对那少年起了歹意,你可以杀了我,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我的家人陪我一起死?为什么?!”
老水脚步并未停留,在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出人意料地作出了回答。
“他再不成器,也是陈家这一代的王下第一啊!你们把心思打到他身上,怎么不是找死。”
葛峥震惊得看着老水,瞪大了双眼仿佛遗忘了伤口的痛楚。
王下第一?即使这消息还未公布,自己身后的那些大人物怎么会不知道?脑子里回响起先前有人传音入密的那句话,葛峥胸口发闷再吐一口黑血,很“幸运地”晕了过去。
诸多帐房先生在小院中看了一上午热闹,此时终于准备散场。几个辈分最高的老掌柜有些感叹的咂了咂嘴,心想在陈家这种地方不知深浅,果然没什么好下场。
随即他们便忙着去通知匠人修理庭院,还要清理清晨送到陈家的新账,很快就忙活了起来。
刚才老水临走前支走了三万两银票,这可是笔大开销,总要把这个月的账目重新归拢一下。
小院清静了没多久,门外就跑过来几个下人,先是探着脑袋向院里瞅了一眼,在发现老水已经离去后,便风风火火地闯进小院,把仍在墙角昏迷的葛峥抬出了小院。
两个还留在庭院中的账房先生对视了一眼,很默契的保持了沉默,不过那眼神传递的意思倒是相同———陈家二老爷今晚又要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