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泛着白光的空间,有个人背对着我站着,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凄厉的背影仿佛一个年轻的死神。而我贴着墙壁站着,有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遍喊着“快逃走!”但是我的脚像是被胶水粘住似地,动不了。然后不知道是哪里的突然门开了,房间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灌了进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风刮得沙沙作响,我的头发纷乱的贴到脸上。
我能分辨,那个人的后背都僵直了,接着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我仿佛听见了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他的脸让我觉得既陌生,又漂亮得不可思议,但那锐利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这一瞪比刚才那一阵刺骨的寒风,还要让我觉得冷。
然后kathy来了,毫无预兆地,悄无声息地,她来了,握住我的手,推开另一扇门。门的里面,有蝉鸣,有河流,有干净的天空,有炙热的阳光,有晒得黝黑的年轻人,还有茂密的树林。是夏天,所有那些景物拼凑成充满生命力的风景。
年幼的我,敏琪与小君,还有我没见过的两个小孩在不远处的泥巴地里玩。那两个小孩的年纪比小君还小,应该是刚上小学的女生。我们五个人蹲在地上,定睛注视地面。我穿着卢佩婶婶送的衣服,头发短得简直像个小男生。棒球帽配T恤、还有绿色长裤。
“你们在做什么?”kathy松开我的手向她们走了过去,我身后的门也随之消失了。kathy俯视她们凑近,盯着的地面,原来是蝉蜕的空壳,一数之下共有七个,排成一直线。干巴巴的茶汤色的空壳,看起来像是制作精巧的玩具。
“跟你说哦,这是我们收集的。”小君仰头对kathy说。
“蝉一直待在土里,等它出来马上就会死。”敏琪急忙加上这一句。
“这个,死掉了吗?”年幼的我不安地仰望kathy。
“这个没有死。蝉从土里出来,只是脱了一件衣服。”kathy一边思着什么,一边回答,“四月,我们回家吧。”
“可是它马上就会死。”我拉住kathy的袖子,语气有些焦急。我不记得是谁跟我说的,关于蝉在土中七年,出了地面的第七天就死亡的一生。虽不知真假,但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非常震惊。苦苦等了这么久,上苍竟然只赐给它这么短暂的生命吗?
年幼的我站了起来,kathy握紧她的手。
“明天也来吗?”一个小男生问我和小君。
“明天也要来收集哦。”那个不认识的小女生也跟着说。
“拜拜——”我转身挥挥手,被夕阳映得脸泛橙红的孩子们,依旧蹲在地上挥舞双手。
“拜拜!”稚嫩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我走上前去,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们看不见我。
我听见kathy说要稍微绕点路,要去福竹路买一点儿从郊区运来的西瓜,一路上kathy唱着我没听过的歌。她忽然驻足仰望天空,高举着手指:“四月,星星。”
年幼的我跟着抬起了头。我站在她们身后,看见黑夜中,彼岸花红得令人惊心。我记得,那天晚上坠入梦乡时,紧闭的眼帘蓦地浮现傍晚看到的蝉蜕壳穿过。干巴巴的,茶色的空壳。
天色暗了下来,路灯点点照亮柏油路面,散落在杂树林中的垃圾,在黑夜里白得突兀。虫鸣越来越响,唧唧响,呱呱叫,而且如影随形缠绕不去。在黑暗的山路上我开始奔跑,跑,跑,跑,回头望去,灯光仿佛要追来似的俯视我。
灰白的公车急速驶来,在我面前停下,尖锐的刹车声刺破长空,我也没确认公车是往哪开的,逃跑似得上了车,没有司机,一路驶到下一个蝉声如注的夏天。
......
太阳缓缓西斜,碧绿田园渐渐染上金色。蝉声如注,汇成重唱乐章。远处的广场上,低沉而闷人的乐声随着一阵阵热气飘了过来。太阳城前面新修的商业街,在这一天举行开幕庆典。
毒品和酒精长久的浸泡,使得kathy已经有点疯癫,我在这一天才终于察觉。
在缓缓西沉的斜阳中,人潮络绎不绝。我们不知道今晚的表演在哪举行,索性跟着人潮走。kathy的步伐渐渐沉重,也许是被这么多人吓到了。但她并未止步,所以为了配合kathy,我任由她牵着走得很慢。
位于公车站牌正前方的有一家相当大的面馆,里面好像也让人参观手工制作面条的过程。玻璃门上贴满了纸张,有新出汤面的海报,消防局的海报,征求兼职员工,署假的补习课程......每一张都同样在阳光曝晒下褪色。
一群孩子莽莽撞撞地跑进店内。
“迷路了,迷路了!”
“放肆!阁下想对吾等做什么?”
“看招!放马过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在店里跑来跑去。
“好了!你们去外面玩!没看到有客人吗?!”
面馆的昌江阿姨从柜台探出头怒吼,孩子们尖声大笑着,在店内绕着圈。
kathy怱然驻足,用力攥紧我与她交握的那只手。我朝kathy定睛注视的方向看去。那群孩子已经跑出面线店,和赶着去看表演的人潮逆向而行,朝我们这边走来,另外六七个女孩子排成一列,默默步行。但是温森特和费娜就走在他们后面。在众声喧闹中只有那处安静得仿佛破了一个洞。我不得不驻足,凝视渐渐走近的他们。
“看呐。”她凄凉地说着,自言自语一般。
kathy取出香烟点燃,可是她点烟的手却在颤抖,突然她把香烟和打火机都扔到地上。
“啊!”她无可奈何地抽抽噎噎哭了起来,伸手去揪自己的头发。kathy的声音仿佛把手伸进喉咙撼动心脏般响亮。
太阳城前面的广场上,音乐和人群在闷热的空气中漂浮扭曲着,唯有那死去的梦随着夕阳的消逝在继续奋斗,拼命想接触那不再摸得着的东西,朝着人群另一边,那个逝去的声音痛苦地但并不绝望地挣扎着。
我就站在kathy的身旁,太阳正在西沉,眼看就要落到灰白色的大厦后面去了,大片火红色的云朵堆积在天上,仿佛一滩褪了色的血迹。
下一秒天就黑了,场景变换,kathy不见了,温森特和费娜不见了,拥挤的人群不见了,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丹柏路的公寓楼下。
我颤颤巍巍地走上楼梯,推开房门,阴暗的房间迎接着我,kathy站在那里,她站在狭窄的厨房和客厅相接的地方,从冰箱取出矿泉水来,直接拿起瓶子对嘴喝下去。
她在我们脏兮兮的小浴室里沐浴后吹干头发,躺在皮革皱裂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她在唯有电视光线反射的昏暗中伸出手,从皮包拿出写有温森特的费娜结婚报道的那本杂志。封面上是温森特和费娜的合照,他们笑得光彩照人。kathy将杂志高举到头上眺望,却不见她翻开阅读,只是用手摩挲着封面。
虽然kathy说过我们家绝对不准出现那些杂志报道,但她自己,却偷偷买了那些书。然后,她似乎看着看着就被激得失去控制,大喊道:“把我当傻子!”
她有时候边看边哭,有时表情狰狞,把书撕个稀烂,也不管我是不是在旁边看着她。该怎么说呢?她就是那样的人。明明是偷偷买回来的,结果却当着我的面撕给我看。
她就是这样,老是言行不一自相矛盾。孤儿和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在我们的社区里,我知道,我们一直,都受到众人好奇的注视。kathy和我,尤其是我kathy,想保护我。只是,她并不是那种可以克服自己内心矛盾的人,她常常心里虽然保护我却又让我变成众矢之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真的责怪她,从来没有。
我们相依为命,再几个五年过去,那无法分离的命运,也许是真的存在的。但是,几乎没有察觉的,不知道是哪一个瞬间,kathy松开了她的手,渐渐走远了。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异常疲惫,好像刚刚结束了漫长的时光旅行。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呼吸这样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要将我的力气燃烧殆尽。眼前是一大片刺眼的白色,一根长长的冰凉的输液管连接到我手上,但是真正使我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病房的,是气味,那种像胶囊浸泡在消毒水里的气味。
“你醒了吗?”温森特站在病床前,语气不明地问了一句。
我的意识本来脱离了现实,当我猛然意识到眼前模糊的身影是温森特的时候,我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吃力地转过头去不愿意看他一眼,我闭上了眼睛。
“四月?”温森特轻声唤着。
“再没人纠缠你了,你感觉如何?”我问他。
一阵长久的停顿,温森特无精打采的严肃地口气说:“你不该这样和我说话。”
“她死的时候没人在家,”一想到这一点我的胸口涌上一股既酸楚又悲愤的情绪,眼泪从紧闭着的双眼淌下来,我说:“我觉得该死的人是你。”
弥漫在医院里的绝望气氛,压倒一切的死亡气息,随着简短的几句话凝聚在苍白的走廊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