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抵抗不了死亡。
她的呼吸、血压、心跳相继衰竭。
她死的时候没有人握着她的手。
她的体温倏忽丧失。
她的手变凉了。
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
kathy去世给我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她,而是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送我到一个地方--那也就是她在这世界上的最后时刻--然后她站住了,而我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她了。
这不并是我平生唯一一次,亲历一个人从生到死。
很可能我会下地狱,很可能我应该去那里。
她叫卢佩,她像我妈妈kathy一样漂亮。虽然是暗色皮肤,却十分耐看。她爱穿飘逸的长裙子,长着游泳选手一样的腿,那是照片上才看得到的卢佩婶婶。
可我们都知道她生病了,疾病缠绵不去。她的腿绑束在黄色的床单下面,骨头变得和蠕虫一样软弱。黄色的枕头,黄色的气味,瓶子勺子。她像一个口渴的女人一样向后仰着头。我的婶婶,那个长腿的爱穿裙子的婶婶。
很难想象她的腿曾经强健,坚韧的骨,劈波分浪,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像婴儿的腿那样蜷曲皱缩,也没有淹滞在黏浊的黄光灯下。那间二层楼背面的公寓,光秃的黄色的电灯泡,高高的天花板,灯泡一直在燃烧。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来决定谁该遭受厄运,谁该活着,谁该死去?她出生的日子没有不吉利,没有邪恶的诅咒。我想她头一天可能还在游泳,第二天她就病了。可能是拍下那张灰色照片的那天,也可能是她穿着长裙子
的那天,也可能是她指着照相机让我们看可我们怎么也不肯看的那一刻。
也许上帝在她摔倒的那天没有看向人间,也许上帝很忙。也许那天她跳水姿势不对伤了脊椎是真的,也许我的朋友敏琪说的是真的,她从高高的梯子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我想疾病是没有眼睛的,它们昏乱的指头会挑到任何人,任何人。比如我的卢佩婶婶,那天正好走在街上的婶婶,穿着飘逸的长裙子,戴着宽沿的毡帽,一只手里是鲜花,一只手里是皮包。
有时我们会习惯病人,有时我们会习惯疾病,如果病得太久,也就********了。卢佩婶婶的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这就是我们选择她的原因。
我们每天下午都玩那个游戏,自从某天一群小孩中的某一个发明了它。我不记得是谁,可能是我。
仅仅是个游戏,我们得挑选一个人,挑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人,一个我们可以模仿,而别人都能猜出来的人。先是那些名人:卓别林、玛丽莲梦露,米老鼠……后来有人认为我们应该稍稍改变一下,如果我们假装自己是街角的高先生、或者他的妻子妮儿,或者kathy,或者别的我们认识的人,这样游戏会好玩点儿。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挑选了她。也许那天我们很无聊。也许我们累了。我们喜欢我们的婶婶,她会听我们讲故事。她经常说希望我们再来。我很讨厌一个人去那里,要走六条街才能到那昏暗的公寓,阳光从不会照射到的二层楼背面的房子。可那有什么关系?我婶婶那时已经瞎了。
她从来看不见水池里的脏碗碟,她看不到落满灰尘和苍蝇的天花板,难看的抹了酱油似得墙壁,瓶瓶罐罐和黏腻的勺子。我无法忘记那里的气味,就像胶囊泡在了消毒水里。kathy会喂她吃饭,喂,喂,她好像掉在一口深井里。
我把图书馆借的书带到她家里,给她读那些故事。我喜欢《水孩子》这本书,她也喜欢。我从来不知道她病得有多重,直到那天我想要指给她看书里的一幅画,美丽的画,水孩子在大海中游泳。我把书举到她眼前,“我看不到。”她说,“我瞎了。”
我心里便很愧疚。
她会听我念给她听的每一本书,每一首诗。一天我读了一首自己写的给她听。我凑得很近,对着枕头轻轻耳语:
我想成为
海里的浪,风中的云,
但我还只是小小的我。
有一天我要
跳出自己的身躯
我要摇晃天空
像一百把小提琴。
“很好,非常好。”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那天我们玩了同样的游戏。我们不知道她要死了。我们装作头往后仰,四肢软弱无力,像死人的一样垂挂着。我们学她的样子笑,学她的样子说话,那种盲人说话的时候不转动脑袋的样子。我们模仿她必须被人托起脖子才能喝水的样子。她从一个绿色的杯子里把水慢慢地吮出来喝掉,水是热的,味道像金属。小君笑起来,敏琪也笑了,我们轮流扮演她。我们像鹦鹉学舌一样,用微弱的声音呼喊护工过来洗碗,那很容易做到。
可我们不懂。她等待死亡很长时间了。我们忘了,也许她很愧疚。也许她很窘迫:死亡花了这么多年时间。孩子们想要做成孩子,而不是在那里帮忙洗碗涮碟,熨衬衫,喂饭。
于是她死了。听我念诗的卢佩婶婶。
此时此刻活着的总人数,比整个人类历史中死去的人都要多,但是死去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总有一天地球上会没有空间来掩埋死去的人,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建造一幢向下延伸的摩天大楼给死去的人呢?正好可以建在生者所建造的摩天大楼的地下,我们可以把人埋葬在地下100层,整个亡者的世界都可以在生者底下。然后我们可以乘坐电梯向下,去拜访死去的亲人,就像乘着船越过岛屿,穿过大桥去见你的朋友那样;就像我们都已经离开了人世,穿过坟墓一同站立在上帝脚下那样。我们彼此平等——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