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thy这几天不太正常,其实温森特走后她一直不正常,但是这几天尤为突出。
进门之前我就决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愉快。
“我回来了,妈妈!妈妈?”
那天下午我回家的时候,kathy正趴在自己的床底下。她正在用手指敲击地板,一遍又一遍,她将耳朵贴在地板上,安静地不厌其烦地聆听着那“哒、哒、哒”的声音。
我扔下书包像kathy一样趴在地上,试图离她近一些。
“妈妈,你还好吗?”
“嗯。”她抬眸看了我一眼,敲击地板的手指并没有停下。
“下午上体育课,老师让我们提早放学了。”
“.”kathy置若罔闻,我甚至连她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只有那不间断的哒,哒,哒…
“你想喝杯牛奶吗?”我轻声问。
“不想。”
“我的画得了优,张老师让我从他的影集里选一张照片做奖励,你想看看吗?”
“。。”kathy没有说话,回应我的只有地板上单调的不间断的“哒哒哒“的声音。
“是大象,你看。”起风了,橘色的夕阳从窗帘缝隙照耀进来,光线里飞舞着闪亮的灰尘。我就是将那张照片从闪闪发光的悬浮颗粒中递到床底那片无处躲藏的阴影之下。
“我很喜欢这个。”我尽量往床底下探进去,地板上的灰尘惹得我鼻尖一阵发痒。
“我也是。”kathy轻轻地说,浑浊的眼珠终于轻轻转了转。
“你了解多少关于大象的事?”我问她。
“几乎不了解。”Kathy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我不知道她已经这样躺了多久了。
“我知道很多,洛克希多塔?艾弗里加纳,这个女人在刚果花了十年时间记录大象的叫声,她想研究它们是如何交流的。后来她给大象放那些录音,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她放到一头已经死去的大象的声音给它的家人时,它们竟然还记得。那些大象跑到她的吉普车跟前,放录音的喇叭那里、、、”
“它们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kathy不再用指甲敲击地板,而是凝视着照片,而我在看到她捏着照片的指尖通红。
“我不知道。”
“它们哭了吗?”kathy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虚弱,我不确定她白天有没有吃什么或者喝什么东西。又或者,她到底在床底下呆了多久呢?
“生物课老师说只有人类哭的时候会流泪。”我想也没想就那样说了。
“但是这张照片上的大象在哭。”
“看上去是,但应该是PS合成的。”
“我能留着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那样盯着照片看,却不肯看我。
“当然。”我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但kathy没看见。
。。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第二天早上,在我即将出门的时候,我忽然感受到一股使我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的力量。无端的磨蹭着,拖延着,我站在那里,书包挂在我的背上,托马斯在茶几旁边打盹,沙发上乱七八糟堆着没来得及折的衣服。
kathy的房门像往常一样紧闭着,我走过去跪在房门口,缓缓俯下身子,屋子里非常安静,没有地板的哒哒声。kathy在做什么呢?睡得好吗?还在哭吗?或许她正坐在那里,直到等我离开,或者她正在熟睡,尚未醒来?
我想看见她,跟她说几句话再去上学,但是一想到她脸上憔悴的神情我又如此害怕吵醒她。kathy房间的窗帘显然没有拉起来,透过门底的缝隙,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每次离开家,我觉得自己变得更轻了,我的每一步都走在那片阴影之外;但同时我的脚步变得更沉重了,因为我离妈妈更远了,离家更远了。
那一天,kathy用家里的电话给温森特打了十二通电话,全部未接。
七点五十六分,那时候我和敏琪在操场边的铁丝栅栏边玩,一边浪费时间一边等学校开门。
九点十二分,数学课,老师在讲有关三角函数计算的问题。教室左边第二格窗户上有一只蜜蜂不断地撞击玻璃,我看呆了。
十一点四十五分,我跟着敏琪她们一大堆人走出校门,一个男同学从背后拍我的肩膀大声地问我:“小疯子,你妈妈呢?!”我没有理他,他反而大笑起来。
十二点五分,我在丹柏路第二个人行道前面的超市里买了一袋的狗粮和一瓶果汁。托马斯的伙食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差,它最近有些闷闷不乐的,我打算用省下来的钱给它加餐。我之所以记得准确的时间,因为我至今保留着当时的发票,刚好是:十二点二十五分。
十二点十四分。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步行速度大约是一点二米每秒,这两通电话之间间隔有九分钟,我计算过了,我走了大概648米,那样就正好经过那家新开的早餐店——我之所知道,是因为我回去测量过,无数次。
十二点十七分,当时我在和小区的门卫吵架,他质问我有关kathy的事情,他说kathy和我只会给社区丢脸,让我们最好搬走,我在上楼的时候骂他是个傻瓜。
十二点二十三分,我在敲门,但是kathy没来开门,指望托马斯显然不可能,狗是不会开门的,我只好自己掏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旋转,咔哒一声门开了,托马斯突然狂躁地叫着冲了出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突然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家里暗暗的没有开灯,在拉开一半的玻璃窗边,褪了色的发黄的窗帘随风飘着,几缕微光和潮湿的春风吹了进来。屋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灰尘,潮湿,寒冷,发霉的面包,从冰箱里拿出的隔夜菜,湿抹布.。那些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跟楼道里阴沉沉的冷风汇合在一起。
“妈妈?”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kathy?你在吗?我回来了。”我试着大声点儿,朝kathy卧室的方向。
没有回应,我站在那里,屋子里静的可怕。转动眼珠环视着客厅,中央有张小圆桌,桌上,残留面包屑的盘子、吐司的袋子、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用过卫生纸、橘子皮全都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堆满衣服的沙发旁边,胡乱地摆着水壶、垃圾桶和捏扁的啤酒罐。kathy总是不愿意让阳光照进房子里来,我们的日子积满了灰尘和霉菌。就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打转,旋转着,重复着,被拖拽着,被叩击着,我们的生命快要燃烧殆尽,狼狈不堪,我几乎忘记呼吸。
我走到kathy卧室门前,心脏莫名地剧烈跳动起来。握住门把,手心如握寒那种冰冷,仿佛在宣告已无退路。毫不犹豫地,转动冰冷的门把。
没有那苍白的指尖敲击地板发出绝望的哒哒声,kathy面色苍白地仰面躺在那里,她的身边一滩暗色的液体正在无声无息地滋长。房间里很黑,纸片、镜子、床单、酒瓶还有那些注射器都浸泡在一滩化不开的阴影里。我的心跳剧烈得像要从内撼动身体,手脚颤抖,脑袋深处随着心跳阵阵刺痛。
二零零八年四月十七日,kathy死了。
我站在kathy的卧室门口,双脚仿佛冰冻在了那里,我不敢挪动。一阵阴冷的风从kathy的卧室向我扑过来,空气中充斥了一股铁锈一般的气味,双脚一软,我跪在了门边。
“叮——!”
一阵锋利的铃声刺破了屋子里冷飕飕的空气,我的脑袋一片惨白,只能浑身无力地蜷在那里,我不知道是谁的来电,或许是温森特,但是他为什么不早点打来呢?我蜷在地板上神经一阵刺痛,那阵铃声仿佛一把冰冷的槌子不断敲打着我的太阳穴,无处躲藏,无论将耳朵捂得多紧,那声音还是能钻进我的身体里。
这时候电话答录机开了,kathy熟悉的声音缓缓地重复着,“嗨,你好,这里是温先生家,今天是二零零三年一月十号星期二。以下是今日趣闻,丹柏路的超过三分之一的住户家里水管因温度过低而破裂,我们把水管里噼里啪啦的声音称为‘星辰密语’。我们现在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在滴—一声之后留言。”
电话那头一段长久的沉默,随后挂断了,我的眼泪随着那消逝的的声音一起落在地板上。
一九九九年夏天,一个下着大雷雨的晚上。
温森特接kathy回去家。雨很大,他们站在一棵老榕树下面避雨。kathy指着自己的胸口跟温森特说:“我身上穿的,是一个有钢丝的内衣。”
温森特好笑地看着kathy,用手扫了扫她湿透了的背,问道:“那又怎样?”
“万一我给雷打中了,我就会死,而我现在握着你的手,你也会跟我死在一块。”
“那我们是不是会变成霹雳雷电侠?”温森特笑着说。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如果一会儿我们没有被雷打中的话——”温森特抬头望着天空。
“那么,二零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们还会在一起吗?”kathy继续问他。
温森特笑了:“如果现在我们不用死的话,也许不是没可能的。”
每次说到这些事情,温森特总是刻意回避。
“kathy,你真是个麻烦的人。”温森特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我是来找你麻烦的。”kathy说。
忽然,轰隆的一声,打雷了。
“走吧!”温森特拉着kathy的手。
“还在下雨呢!”kathy说。
“打雷的时候站在树下,是想找死吗?”
“你不要拉着我的手不就没事了。”kathy轻轻皱着眉头,雨水从她的头发上滑落进眼睛里,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你才不会放过我。”温森特有些惆怅的样子。
“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kathy问。
温森特并没有回答。但是kathy觉得,如果自己家真的死了,温森特是不可能不流泪的。死别,在他们之间,是难以想象的。
“你放过我吧!”温森特终于求饶了。
“才不呢!”kathy说。
那个时候,千禧年还是很遥远的事。一千年的时候,kathy和温森特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三千年的那天,他们也不可能仍然活着。年轻的他们,能够看到二千年的降临,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
那个时候,谁也不曾料到,kathy自杀的那个晚上,竟也是下着那天晚上一样大的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