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温森特又费了两个月的功夫,试图说服费娜,而费娜依旧躲着他。这样的打击使得他原来的古怪性格又全部恢复了。温森特心想,如果他不能和费娜在一起,那他宁可独自一个,这样就没有人能来妨碍他对费娜的爱情。他对店内的人们不再客气了,那个被费娜的爱情唤醒的世界,仿佛很快地沉睡了,他变回了人们在他父母的城市所见到的那个,最阴沉最抑郁的孩子。
七月来临,温森特的假期开始了。但他不想离开,一天都不愿意,他认为只要他待在这里,只要他陪在费娜身边——哪怕她眼里从来没有过他,费娜就不可能爱上别人。
他拎着一只旅行包走下楼梯,费娜和她的母亲坐在客厅里谈话,温森特看见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我随身只带一个旅行包,费太太,”他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房里。这里是我离开的一个月的房租。”
“我看你最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温森特先生,”费太太说。
“为什么?”
“你的房间从下星期一早晨起就租给别人了,我们认为你还是住到别的地方去好一点。”
“我们?”
他转过脸来,眉毛挑起的双眼盯住费娜,这并未表明什么,只不过提了一个问题,但是费娜依旧回避温森特的眼睛。
“是的,是我们,”她的母亲答道。“我女儿的未婚夫写信来说,叫你离开这儿。温森特先生,依我看来,如果你从来没到这里来过,那样一切会更好。”
短暂的一个月暑假,温森特不肯离开这座城市,远在南方的父母不断地写信来召唤他回家,但是他的心在这儿,如何能走得开呢?温森特在辛顿街租下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房东是个老太太,每天晚上八点钟就上床休息了,房子里整天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天天晚上他都要经历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他只想往费娜家奔去。他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强迫自己立即睡觉。一刻钟后,他又总是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上了街,匆匆忙忙地朝费娜家走去。
一抵达她家所在的那条街,温森特就感觉自己进入了她的氛围之中,对她可望而不可及,这种感觉简直就是身受酷刑。站在长满荆棘的栅栏边上,连日思夜念的费娜的影子也沾不到边,这比酷刑更难受千百倍。
痛苦在温森特身上起着奇妙的作用。使他对别人的痛苦更加敏感,使他对周围那些轻易取得粗俗成功的事情难以容忍。渐渐地,他对弥生画廊不再具有什么价值了,当客户问及他对某件作品的看法时,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们那是多么蹩脚,结果那些客户就更不想购买了。有人叫他推荐些具有真实性和深刻感情的作品,结果他找来的全都是是艺术家表达了痛苦的那些。
十月里,一位胖太太,穿着花边高领、高胸衬衫、黑貂皮外衣,戴着蓝色水钻的天鹅绒圆形帽,走进店来,要为她的新的近郊别墅买几幅画,她不幸地撞上了温森特。
“我要贵店中最好的画儿,”她说。“不必计较价钱,照这个尺寸;会客室两堵十八米的墙壁,一堵墙上有两扇窗,宽度大概是……。”
他花了大半个下午,试图卖给她几张透纳的威尼斯水景的出色临摹品、几张马西斯?马里斯的复印石版画以及几张莫奈的风景画复制品。然而这位太太认为自己具有一种错不了的本能,在温森特出示的所有图画中,她独独把画家的艺术表现最差的挑拣出来。她还具有另一种了不起的才能,就是一眼之下就断然拒绝温森特所认为的优秀作品。
几小时过去了,那位身躯臃肿、头脑无知、却又好摆架子的太太,最后摆出一副自负的神气高声嚷道:“好啦,我看我挑得挺不错吧。”
“你闭上眼睛随便换一张,”温森特说,“也不会比这几张更糟。”
那妇人费力地站了起来,把宽大的裙子撩向一边,温森特可以看见她肥大的身躯上怒胀的血管,血流正缓缓冲向花边领内的脖颈,直达那张擦了粉的油腻的脸。
“什么!”她失声嚷道,“噢,你这个…这个…乡巴佬!”她暴跳如雷,天鹅绒帽子上装饰的羽毛前后抖动着。
弥生画廊的负责人于赫先生,觉得受了侮辱。“温森特!”他怒声说,“你在干什么?你把这个星期里最大的一笔生意搅掉了,还让店里的客户难堪!”
温森特面无表情的站着,一阵很长的沉默之后,他对于赫先生说:“于经理,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我倒有不少问题要问你呢!”
温森特把那位妇人挑中的图画往旁边推开,双手按在桌沿上,他的眼睛因为抑郁和沮丧失去了光彩,却不影响他此时此刻的坚定。“你告诉我,一个人将他仅有一次的人生浪费在愚蠢的事情上,把非常蹩脚的画卖给非常愚蠢的人,我怎样才能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呢?”
于赫先生不想回答,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吸了口气,将脸稍微移开了,温森特的问题使他头痛。“如果这类事情继续发生的话,”他说,“我就要写信告诉你父亲,让他把你调到别的分公司去。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生意。”
温森特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大步,傲慢地说道:“不必麻烦您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儿待了。”
他迈着大步走出了弥生画廊,温森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他那样年轻又那样自负,他对费娜的爱情给他带来许多的痛苦和无奈,直到今天,当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兰德街上,一想起费娜在小花园里对他讲的那些话,他的心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在这一天,温森特突然有一种很明确的感觉:如果不能留在娜娜身边,他是无法活下去的。除了费娜,他不知道还有谁能让他对生活充满兴趣。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温森特也无法解释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没有把握,在这个沮丧的时刻,他的脑袋是否还能保持清醒。走在车水马龙的柏油路上,他突然停住脚步,全身僵直地转过身去。一辆小货车紧急刹车停在离温森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司机的脸吓得铁青,他骂骂咧咧地从驾驶室伸出脑袋来,温森特却已经迈着大步离开了。
温森特觉得自己并不是“走”过去的,而是有一股磁铁般的内在的力量,把他压抑的感情吸引到费娜的门前。当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心只想立刻站在费娜面前,把他狂热的感情表达出来,如果被取笑,就让她取笑好了。可是,当他站在费娜家门外,他感到刚才的勇气消退了大半。站在寒风刺骨的青灰色石板台阶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驱使他走到费娜家的门前。温森特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颤抖不停的手,按了费娜家的门铃。这场艰苦的奋斗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对他而言却漫长得可怕,如果费娜知道这一点,就不会取笑他了。
刺耳的门铃声仿佛还在温森特耳边回响,接下来是无尽的等待,无边的寂静,他的心跳停止了,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仔细聆听是否有人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
可是,费娜没有来开门;没有半个人来。显然那天下午费娜不在家,费太太大概也出门去了。于是,温森特摇摇晃晃,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辛顿街的租房里,回到那间寂静得让人心慌的屋子里。刚刚的门铃声依然在耳边萦绕,温森特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从费娜家门口到辛顿街一共才四站路,他却走得疲惫不堪,仿佛是在深深的雪地上跋涉了好几个小时似的。
圣诞节前一星期左右,费家在她们的前院装饰一棵圣诞树。两天后的晚上,他走过那里;看到屋里灯火通明,邻居们纷纷从前门走进去。他听着里面传出热闹的欢笑声,费娜家正在举行圣诞聚会。温森特奔回家去,赶紧刮了脸,换上干净的衬衫,尽快走回到费娜家门前。他喘着气,在台阶下站了好几分钟。十一月的街道给人坚硬冰冷的感觉,寒冷的空气使他灼热的额头感到分外凉爽,费娜家的窗户里投射出圣诞树明亮温暖的光辉,他还可以听见屋子吹起了笛子和小喇叭,参杂着孩子们的欢笑。成群的孩子们从温森特身边跑过去,涌进屋子里,有的爬到台阶的栏杆上,好奇地偷看一眼窗户里面的人们在享受怎样美好的一切。
这就是圣诞节,费娜家附近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温柔和宽恕的味道,温森特感觉今天将是个珍贵契机。他颤抖着踏上台阶,慌乱地拉动门铃。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穿过吵闹的客厅,熟悉的声音对身后客厅中的人们喊着。灯光落到他的脸上,他望着费娜。她身穿一件饰有蝴蝶花结和波浪形花边的橄榄绿裙子,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美丽。
“费娜,”他说。
费娜脸上掠过的表情,使她曾在花园中对他讲过的话再一次重现在温森特的脑海里。他看着她,想起了那些话。费娜慌张地朝身后看了一眼,低声怒道:“你走。”她把门猛地关上了。
。。
夜风一阵阵地卷过空寂的街巷,老老少少都在家团聚,圣诞夜的第二阶段开始了。温森特觉得只要他不离开,费娜就是属于他的,因为只要一看见费娜的家,他能感觉到她。温森特无法抑制他那怦怦直跳的心,他倚靠着一棵树,模糊地感到一阵言词无法形容的心痛。
费娜家的会客室里的灯终于熄灭了,接着她卧室里的灯也熄灭了。整幢房子暗了下来,客人散去,音乐声停止,费娜始终没有再出现看他一眼。温森特感到心碎,拖着疲乏的脚步,踉跄地沿着街道往回走。一走出她房子的视距,他知道又失去了她。
十一月结束以前,温森特终于决定回到南方去,他的父亲利用投资商的身份在嘉城大学给温森特安排了美术系老师的职位,同时温森特可以继续进修。当温森特再想象与费娜结婚的情景时,他不再把她想象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商人的妻子了。他希望看到她是一个名牌大学的美术教授的忠诚的、温柔的妻子。
闲暇下来的每一秒,他都想飞奔到另一座城市去,飞奔到那座有费娜气息的城市,那栋充满了他的回忆的爱情的房子面前。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温森特步履蹒跚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在商业区里净拣那些最黑暗的街道走,他已经受不了大街繁华喧闹的刺激,他没办法立即回到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无论是在精神还是身体上,他都已经疲惫不堪。
他走过一条灰白路灯照耀下的小路,在一户人家的窗子底下,有个老头子用手风琴拉出了轻快的曲子,温森特听不出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周围还有好几个粗野的中年人和几个嘻嘻哈哈笑着卖水果的姑娘,他们跟着乐曲唱歌。
歌词大意是:“看在旧日的情分,别把仇恨记在心上,看在旧日的情分,还请你多多原谅。人生一世没几年,大家何苦吵个没完,这颗心呀最宝贵,你可别叫它破碎。握手言欢莫记恨,看在旧日的情分。”
他们唱得那样无忧无虑,真的好像是一些铁石心肠的人,对他的哀愁无动于衷。然而,当温森特经过他们身边越走越远时,音乐声也逐渐去远,声音越来越轻,温森特却对那歌声感到不胜留恋。
温森特在等待着,他固执地相信费娜是爱着他的,他从未被现实打倒过,费娜的未婚夫不能成为他放弃自己的爱情理由。他们甚至没有正面较量过,温森特想:为什么自己要输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呢?
他给费娜写了许多信,没有收到任何回信,甚至有些信被费娜退了回来。他给费娜家打了许多电话,费太太接电话时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恼火,起先她还保持着历史学教授妻子的那份矜持的优雅,但是她的耐心很快就被温森特持续不断的打扰磨灭得一干二净了。
于是她对温森特说:“星期一,新年的第一天,我们娜娜就要嫁人了,您乐意来参加婚礼吗?”
温森特的情绪受到很大震动,费娜的婚期日益临近,从前他只当没有这回事。在他的头脑中,那另外一个人实际上从来就不曾存在。他始终认为费娜之所以拒绝他,是由于他本身的某种缺点和不足,而他一定能想办法加以克服和弥补的。
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暴风雨同时降临在这一南一北两座城市,温森特忘记带帽子和外衣,那股神奇的力量再一次吸引他奔向车站。F市,兰德街,人工湖里的水浑浊地翻滚着,岸边的波浪黄蜡蜡的。天际一阵闪光,巨大的雨滴从大片的灰云中瓢泼而下,噼里啪啦地斜飞着。温森特浑身湿透,他冻得哆哆嗦嗦地朝那栋熟悉的房子走去。
他耗尽积攒了短暂半生的力量和勇气,雨水从脸上向下流进鞋子里。他到费娜的房子时,天已经快亮了。雨把灰白色水泥地上的尘土打得飞溅,把香樟树枝打得歪斜,远处的城镇,看上去像一幅惨烈的泼墨画。
灰暗的黎明正悄悄降临,还没走近那栋房子,他就听到了音乐声和欢笑声,温森特屏住呼吸,脑子一片空白。许多车就停在雨帘中,温森特瞧见人们站在窗户边上愉快地交谈,一个年老的司机撑着一把大雨伞不时地往屋里看,他靠在一辆黑色小车的门边,为了躲雨,缩成一团。
“这儿有什么事情?”他木木地问。
“费太太的女儿今天结婚。”
温森特靠着围栏,他长长的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上的水小河般地在他脸上直淌。过了一会儿,只见前门打开了。
费娜和一个修长的男子站在门框当中,客厅里的人群涌向门口,笑着,叫着,撒着祝贺米粒。
温森特躲到黑色轿车的后面,老司机和他的黑伞把他完全挡住了,费娜和她的新婚丈夫进了门前那辆跑车,引擎嗡嗡地发动了,车子缓缓开出车道,消失在雨幕当中。
温森特僵硬地朝前走上几步,他感到心中的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啪地断裂,碎成啻粉。那种神奇的诱惑力瞬间破灭了,他没有料到一切竟然如此容易。他步履艰难地冒着大雨走回艾尔沃思,收拾行装,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北方城市。
离开费娜家的那一天起,他一直觉得自己左胸膛里有一根细细的线紧紧绑在费娜的身上,只要离开她的身边,就会扯痛他自己。在两千年结束的这一天凌晨,两座城市的暴雨将他心中固执地热烈的如同岩浆般的灼伤自己的感情浇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