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魔村位于中原以北，除了东面望海，其余三面皆被群山环绕，尤其是南面的白峡山脉，毒蛇异兽层出，是赫赫有名的凶险之地，在地理位置上就如同一把大刀，完全扼断镇魔村和中原地带的交流往来。加之镇魔村一年中雨水稀少，地形多是戈壁荒漠，耕地贫乏，谷物常年欠收，村子贫瘠至极。稍有权势的大户人家尚能靠着压榨下层百姓过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生活，无权无势的市井小民就只能过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苦日子。好在那间座落在琳琅巷的学府并不怎么讨要束脩，若是哪家的孩子有幸被选中成为那里的学生，等到节日回家团聚，能打出几套虎虎生威的拳法，能念出几句文绉绉的诗词，日夜操劳的老人就很是满足高兴，对未来也就多出几分念想。
除此之外，几乎占据了整个琳琅巷的学府也常常引得路人驻足细看。不是说有红砖绿瓦，拱璧飞檐，但延绵好十几里的南墙不高不低，恰好露出其中的亭台楼阁，院落布置。学府建筑大多木石相搭，谈不上檐牙高啄，却也棱角分明。学府大门在北面，挂有红木牌匾丈余长，刻字序北。其实学府命作北序，只是有些村人愚钝，不知应从右往左读，故唤之序北。
北序学府大祭酒卫师后建立北序至今已有十二年历史，可院内教书的仅有五人，学生也不过百余人，这让偌大的学府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学府开设“武、医、书、礼、艺、数”六学，主修自然是武学，其余则是辅修。
每年一度的降魔日暴雨，卫师后都会待在学府的御疆楼，御疆楼高达九丈九，是整个镇魔村最高的地方，寓意登上此楼，疆域尽收眼底。
古朴的木桌上火烛昏黄，宽大的宣纸超出桌子边缘近垂下，楼外暴雨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密集而又干脆，可卫师后手执狼毫，笔势依旧凝练稳健。在他身后的木柜上慵懒的躺着一只黑猫，黑色的毛发在烛火的映射下竟也有种摄人心魄的光泽。
狭仄的阁楼里还有一个人在收拾杂乱的书籍，他是学府的博士祭酒袁敬呈，一个五官俊逸的年轻人。尽管他精通医书礼数等杂学，腹载五车，但奈何先天经脉闭塞，生不出半点真气，是北序学府中除两位管事之外唯一不懂丝毫武道的人，因此他虽有祭酒的身份，却往往受到大部分弟子的轻视和嘲笑。
远远未到收宫一笔的卫师后笔势突然一滞，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渗出一团黑斑。卫师后身后的黑猫似乎也有所察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幽绿色的大眼一眨一眨。
“敬呈，此时府内弟子是在清心观内修习吗？”卫师后搁下笔，问道。
“是的，按照以往习惯，降魔日府内弟子均要在戌时前往清心观行两个时辰的晚修。”
其实北序府中规矩不多，对弟子的行为作息要求并不严苛，但降魔日暴雨一起，难免有人会趁做乱些偷鸡摸狗杀人劫掠的勾当，把学生集中一处更加利于治理和保护。而降魔日到清心观行晚修更是当年卫师后亲自定下的规定，袁敬呈虽然疑惑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问题，但也没有多问，当即恭恭敬敬地回道。
“你去跟当值的两位祭酒说一下，直至天亮之前，府中弟子一律不得喧吵，也不许踏出清心观一步”卫师后收起那一纸书法，继续说道：“若有弟子疲乏，就地休憩。”
袁敬呈怔了怔，北序这么大，却让百名弟子困于一个小小的清心观？不得喧哗？那书页翻动琅琅书声是喧哗吗？不得出清心观一步？可人有三急，真要到那个时候又当如何解决？若是疲乏就地休憩？足足百名弟子，难道要委屈他们一个睡桌上一个躺地下？
袁敬呈不明白，也不敢问。
“你不用想太多，只需按我说的做就好。”
“好。”看卫师后神情严肃，袁敬呈答了一句，终于是拿起了令牌转身离去。
看来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而发生在降魔日的事情，多半不会有好事。
……
……
寒冷袭来，少年渐渐醒转。他直起身，皱了皱眉，心情有些烦躁。
他刚刚做了个梦，梦中几个穿着黑衣的人闯进石窟，舞着雪白呈亮的大刀，然后林叔、霸王、小猪、莫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也不例外。
没有人知道，其实在这十几年间，他做的每一场梦，都和死人相关。
双鬓斑白的老妪刚把匕首送进书生体内，转身就被一支羽箭贯穿；披甲的武士浴血杀敌，最终寡不敌众身消道殒；属于不同派别的道士大打出手，一名路过的女童被气机波及，当场横死……
在梦中他什么都不能做，最多闭上双眼，静静地等着，等着天亮，等着自己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但这次的梦和以往不同，梦中的场景是那样熟悉，死去的人也都认识，甚至还有他自己。
少年揉了揉脸，突然一愣，发现自己居然坐在雨中。
我明明在石窟之内，又怎么会有雨？
少年凝神四顾，天地间明明昏暗依旧，但少年视野所及，却渐渐明亮起来。
只是入眼的这幅画面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向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裸露的肠子、破碎的白骨、泛着白黄的脑浆、四处散落的残肢断臂，就好像春雨之后的杂草一般疯狂的长满整个大地，土地渗出猩红的血液，缓缓汇聚成涓涓细流，又慢慢地渗回大地，少年仿佛看见大地蒸腾出猩红的血气，它们飘动，翻腾，在黑暗中交汇，形成了一个个狰狞的恶鬼，狞笑，哀嚎！
这哪里还是安静祥宁的石窟？这分明是尸山血海的修罗地狱！
“啊！”少年发出一声近乎哀嚎的尖叫，脸色惨白如纸。
这句惊呼一出，遍地的死人堆中倏然亮起了六处红光。
红光妖艳，忽闪忽灭，竟是六只眼睛！
眼睛的主人徐徐站起身，黑黜黜的身子犹在落下血水肉沫。它们外形像人，却腰肢纤细，四肢颀长，大嘴张开之后几乎能将一个活人生吞，看着极不协调。它们望着少年，腹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似是因为发现了活物而格外兴奋。
明明是那些吃人心肝的鬼怪，只一个照面就能把人吓得肝胆欲裂，但少年双目无神，竟是呆了。
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他发现了在巷口叫卖的黄老头、喜欢倒提锄头的李大哥、以泼辣著称的王大婶……还有那条断臂，手背上的伤疤触目惊心，却和莫莫手上的伤疤位置一模一样；那件破碎的麻衫，衣角褐色的补丁记忆犹新，确是他亲自为林叔缝的。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如小山般的肥大身躯上，他以为像他那样圆头圆脑的人，永远也不会摆出这样一副狰狞的面孔。
原来那些不是梦。有些人，死了，就是死了。
少年终于是哭了，哭得很难看，脸皱成苦瓜模样，眼泪，鼻涕，涎水统统往下掉，任风再烈雨再大，就是冲刷不去。
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悲伤？愤怒？
少年思绪回到了那个连风都燥热的夏天，
当时有个小孩正在一个狭隘的旮旯里遮阴，突然走进一个肥壮男子，笨拙地低下身，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道：“小孩，哪个道上的？”
小孩看着他，没有回答。
“没有？那跟大爷我混怎么样？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
孩子走近了几步，还是没有说话，就这么直直看着他的脸。
那个肥壮男子被看得有点虚，急道：“真的真的！”
小孩的眼睛忽闪忽闪：“叔叔，你是卡住了吗？”
男子大骇，蓬垢稀疏的刘海被惊的一颤一颤。
他马上挪了挪身子，纹丝不动，又挪了挪身子，进退不得。
良久良久，他终于憋出一句话：“生活，很难的。”
那一日，他认识了林叔，认识了霸王，认识了莫莫，认识了小猪。
那一日，他有了伙伴，有了亲人，有了名字，有了新的生活。
他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巷尾的瓜地里偷瓜，一起去听说书先生说书，一起翻过篱笆偷瞄姑娘洗澡，一起到街上哼小曲走大步。
他学会了怎样在做事时捞油水，怎样在打牌的时候使眼色。
他们，六个人，一个石窟，只能靠帮人打点散工维持生计。
这样的生活，确实艰难。
可再怎么难，你起码还能活着，你还有我陪着你，我也还有你能护着我。
他曾经问过他，明明自己生活得很不好，为什么还愿意带上他这个拖油瓶？
他说，那****看见他一个人躲在阴影之下，显得很孤单。
偏偏那眼神又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看着看着，就不忍心了。
如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你说没有人会理所当然的孤单，可除了你，又有谁会不忍心？
“啊——”
少年仰天长啸，气势冲霄！夜空中同时划过十余道闪电，隆隆雷声连绵不绝，仿佛在宣泄赫赫天威。
正欲前扑的妖物红瞳圆睁，不知是被少年的啸声震住还是被突发的异象惊到，再也不敢逾越一步。
而少年的目光清冽如刀，一步跨出，已是来到妖物近前。
少年一手按住妖物的头颅，一手按住它颀长的手臂，微微一分，竟是朝着妖物颈项的位置一口咬下！
烈风四起，雨夜浓稠。
妖物发出一声难听的哀嚎，被少年撕咬下一大撮黑色长毛。
湿漉的刘海扬起又搭下，遮住了少年的双眸，仿佛宝刀归鞘。
“梦”中的一切依旧清晰，那个人竹笠黑纱，仿佛就在眼前。
“善后的工作交给曹家，所有人，随我去北序！”
……
……
此时的北序学府，风雨飘摇。
原本大气堂皇的正门被拆得七零八落，质地上佳的槐木碎片散落在雨中。
青石台上，十几个黑衣人按刀而立。
石台的对面，卫师后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负后。
在他旁边立着一块巨石，巨石长而窄，龙飞凤舞地书有三个大字——
演武台。
